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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秀枝》談拉烏爾・德・凱澤的畫品與人格

    【愛傳媒簡秀枝專欄】一、前言:為什麼拉烏爾・德・凱澤(Raoul De Keyser, 1930-2012)的作品,值得收藏?!回答這個問題,其實就是畫品與人格。
     拉烏爾・德・凱澤是位終生孜矻探索藝術,低調、謙和的藝術生活家,作品尺幅不大,畫題簡單,但承載了他終生去繁就簡的滿滿智慧。在他辭世9年後的今天,重新品賞他的遺作,聆聽他的遺音,倍見哲思,發人深省。
    截至目前,所能找到的最後遺音,是2010年由比利時影音專家揚・布朗德爾(Jan Blondeel)採訪錄製的紀念片:《拉烏爾・德・凱澤:歸途也是旅程(Daoul De Keyser: The return is also a journey)》。
    人近遲暮,慈眉善目的拉烏爾・德・凱澤,在紀錄片中,流露出面對藝術專業,當仁不讓的格局,然而,他不爭名利、敬謝溢詞,片中的歷歷回憶,盡是他在探索藝術的點滴。這樣的慈靄老人,令人打從心底敬佩。
     影片的主持人稱拉烏爾・德・凱澤是比利時藝術世界的「獅身人面像」,因為難以觸及,至高無上,他是位不願接受採訪的大師。
    影片上,靦腆入鏡的拉烏爾・德・凱澤,話題從繪畫與藝術的區別開始。他提及畫家與藝術家的差別。「畫家只是賦予色彩,而藝術家則需思考」。他甚至形容藝術家在亞麻布上繪畫,更像是裝點一把椅子,需要動用許許多多的腦筋思考。
    當再被問到「繪畫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時,拉烏爾・德・凱澤沈思片刻後,他的回答令人玩味不已,「恐怕是要說些我之後需要去質疑的事情」,原來,繪畫是表達,是拉烏爾・德・凱澤對人世間的好奇與質疑。他透過繪畫實驗,一直在探問人生。
    那回憶呢,所有美好回憶呢?!拉烏爾・德・凱澤的回答簡單扼要,「我很想把事情保持低調,我不想記得太多!」
    「您一生所做過的藝術作品,可看作是完整作品,一份畢生之作!?」
    「畢生之作?喔,不,不必這樣,這是豪言壯語」創作實驗超過一甲子的拉烏爾・德・凱澤,把藝術哲思,盡藏在他的應對之間。
二、傳弗蘭德斯遺風 享代因澤城富饒
    拉烏爾・德・凱澤於1930年出生於比利時代因澤市(Deinze),一輩子,生活與創作都在那裡。他的父親是木匠,但並不希望他繼承衣缽,14歲就想當畫家,開始無師自通,畫校園操場,可說自學成才。
    當他畫了十多年的畫,也小有名氣,但覺得自己很心虛,想進入藝術學院,真正拜師學藝。
    1963至1964年間,已經33歲的他進入代因澤藝術學院就讀,跟隨油畫家羅德・拉威爾(Roger Raveel)學習。他想根據學院派的方式作畫,但後來,事與願違,他還是走回自己的作畫方式。
    不過,藝術學院就讀的那兩年,是他藝術生涯上的重要關鍵。他的老師羅德・拉威爾,是當地重要藝術前衞活動《新視覺》的領航人,因此他也恭逢其盛,參與了該運動。
    這個在20世紀60年代出現的《新視覺》運動,推出一個重要的創作概念,即「重估日常現實」,而那個時間點,正也是歐洲「極簡藝術」風起雲湧之際,對拉烏爾・德・凱澤的創作人生,帶來啓蒙效果,為日後他走向「現實抽象主義」的重要里程碑,同時迎接即將到來的盎格魯—撒克遜繪畫運動(Anglo -Saxon Painting Movement)。
    除了「重估日常現實」的概念之外,拉烏爾・德・凱澤的忖時度勢、小題大做的能力極強,他細微觀察周遭,掌握繪畫的歷史,創造出世界級的質量,他擇善固執,找到自己的方式,孤獨走在非主流、總產值很小的路子,謙遜低調,非常動人。
    拉烏爾・德・凱澤終其一生,未曾離開過家鄉。代因澤是個純樸鄉村,有著豐富的大自然生態,家鄉的一草一木,對他來說,熟稔深刻。
    著名的利斯河(Lys)橫穿小鎭,潺潺水流,訴說著家鄉人的悲喜苦樂,同時,這條河流,也見證了20世紀上半葉弗拉芒表現主義,深受當地藝術家的信頼與喜愛。
    拉烏爾・德・凱澤對大自然的覺知,敏銳而深刻,他具備強大的洞察力,舉凡遊雲、天光、風動、麥浪、碧草、綠籬,都是他的觀察指標,心由境轉,自然天成。
    拉烏爾・德・凱澤細細咀嚼家鄕風情之餘,他的繪畫創作,始終圍繞著代因澤田園式的山水風光,與現代化建築空間,自然植物景觀,把戰後歐洲小鎮的生活樣貌與情趣,表露無遺。
    值得一提的是,拉烏爾・德・凱澤在80年代曾推出《龍捲風》系列,這是他在家鄉泛舟,吸收大地天光水氣的過程,綠野平疇,遠山細流,都被抽象簡化,融合在更強調筆觸與空間的後期作品中,成為他的重要代表作。
    拉烏爾・德・凱澤育有二子,早年,家中沒有太多空間,他就在廚房裡畫畫。從廚房和廚房周圍的東西開始,還從窗戶對外遠眺,無處不在,具象世界下的一些抽象作品,就因此而產生。
    所以拉烏爾・德・凱澤的畫作,大都建立在真實物件的基礎上,例如,空曠平原、蓊鬱森林、蒸汽火車、代因澤河堤、窗外的猴謎樹、活動百葉窗、屋宇牆腳、不起眼的門柱、球門網,甚至球場的白線,運動員的襪子,都是他信手拈來、小題大作的活素材。
    這種以實體作為基礎,衍生出不確定性的形狀,引發空間和圖形的視覺幻象,反而沒有太多敍述性的陳述,他留給觀者無限空間。這也正是拉烏爾・德・凱澤作品,越陳越香,越能得到收藏界的共鳴與喝釆。
    他的繪畫,是日常生活的鏡像。他畫故鄉的利斯河(Lys)、足球場、露營、花園,不斷裝修的工作室,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有猴謎樹(Monkey Puzzle Tree)。
    猴謎樹是智利國樹,又叫智利南洋杉(Araucaria Araucana)。這種樹種,有獨特的枝葉外貌,堅硬的樹葉爬滿樹幹與枝條,讓猴子難以攀爬,因而得名。
    這種怪樹,錯綜複雜的林葉與深沈顏色,豐富了拉烏爾・德・凱澤的線條與色塊應用,從樹形的變化,一直探索構圖與空間組合,拉烏爾・德・凱澤從1981年到2001年,創作了猴謎樹的數幅作品,極具代表性。在展覽中,一成排的墨綠色猴謎樹,往往是觀者的焦點。
    作家伯納德・德沃弗(Schrijver)特別稱頌拉烏爾・德・凱澤成功地使觀者面對他的作品時,必須集中注意力,因為畫中有畫之外,畫布的每個側面,都可能展現出不同視角,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追溯到具體物件,比如說,他的房子,他從窗戶看到的東西,和他在假期裡的所見等等。
    拉烏爾・德・凱澤甚至稱自己常在不合時宜的時候畫畫,有時是盛裝準備出門,突然靈光乍現,他總是保持高度警覺,不但創造被靈感激發的機會,同時尊重與迎接靈感的隨時到來。
    畫畫的好處,是可以給自己很多空間。有時候拉烏爾・德・凱澤想做一些變化,也時會發出意外,但最後畫面的結果,總是成為他的心境與意念的寄託。
    創作,有大題小作,也有小題大作,顯然,拉烏爾・德・凱澤傾向後者,他喜歡細微、重複觀察一些人時地物,然後作最適切的截減升華,留下精髓。
    這樣的習慣,來自早年遊歐洲法國時,受到當地老教授的啓發,讓他一生受益。當時他元氣旺盛,喜歡四處環遊,希望結集創意。
    但老教授告訴他,與其東找西尋,不如鎖定目標,用心體會。他建議拉烏爾・德・凱澤每天從同一地點出發,走同樣的路線,可以去參觀那個地區的教堂,和牧師聊天,然後走同一條路回去,理由是:「歸途也是一段旅程」。
    他被那句簡單真理所打動。縱使歸程路同,心境觀察力如果不同,還是可以把結果,變得非常不一樣,一切又煥然一新。
    他衍生了那樣的觀念,在他的殘生裡,無時不緊抓機會,仔細思忖,小題大作,找出道理的真髓。
    愛運動,足球場畫素描,草地上畫白線,都是拉烏爾.德.凱澤生活的片段,原來,拉烏爾・德・凱澤透過窗戶。
    看到鄰居在綠色草地上,於是,他用白色刷子,勾勒足球場的邊線。然而,因為草地很不平整,畫白線也成為辛苦差事。但那素描,那白線,都不只是現實化的,而是去繁就簡,變得更虛幻。
    至於拉烏爾・德・凱澤畫出的是不是白線,其實並非表象,而是兩個概念之間持續著的張力,他將足球場看作一個平面,綠意盎然,足球場就是一幅抽象畫,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它非常具體地表現出來,把把足球賦予生命,並以許多不同方式,運用該主題。
    他畫邊界狀態,事實上不簡單,他試圖消除一切,直到剩下他所要的一個概念。因此,粉筆線條的繪畫,也成為他的反思與冥想。
    他試圖通過研究色彩,探究藝術家和截體之間的關係來重視繪畫。他受到美國藝術運動的啓發,但同時保有自己想法,超越一甲子的藝術人生,幽默自在。
    拉烏爾・德・凱澤和其他歐洲二戰後成長的年輕人一樣,酷愛足球運動。足球將戰後割裂的世界,聯繫起來,帶動20世紀全球政治與文化的串聯。
    拉烏爾・德・凱澤從客廳可以眺望代因澤足球隊的訓練場,這時,草坪、球門、角球區、襪子,尤其足球場上的白色邊界,都反覆出現在他的作品中。
    在波普藝術、極簡主義與觀念藝術盛行的年代,球場的綠茵與白線,啓發了他在布面繪畫與空間運用上的革新。
    拉烏爾・德・凱澤第一件足球場與白色邊線的繪畫,完成於1969年,那是他39歲的中壯之年。
    然而,2012年逝世前的最後兩件作品,《羅本1&2》,都是荷蘭球星阿爾揚・羅本照片拼貼足球場草坪的繪畫,足見白色線條下的球場,對他的意義深遠。
    他沒有畫過肖像畫,謙稱自己沒有能力。只作過剪影。可是他畫賽車手圖片,然後把駕駛員形象破壞掉,截掉賽車手,因為他只考描繪賽車氛圍,用之前畫的側邊,把它分成兩幅畫。他認為,印象比物體本身更能描繪出他的世界。
    人體局部的妙用,也是一樣。他拍些照片,自行車比賽。他總是被那些圖像所吸引,其中一名運動員穿的一隻長襪子吸引了他。
    該照片有點大,現在只剩下他的腿了。大家看到灰色部分是個安全別針,用來把襪子的上部固定在運動衫底端,但每次展出該畫時,他們都把真的安全別針取下來,所以最後他把它拿下來,只剩下畫布的洞。
    他常會用到與可觸及的表面延展性或是與習慣有關的物件,這是他感興趣的。例如,截掉畫布部分的《沃爾特・古德弗魯特Walter Godefroot》作品,就是用了自行車運動員名字。
三、掌國際藝術時潮 走自我實驗小路
    不曾離開家園的拉烏爾・德・凱澤,不畫地自限,他師承之外,也懂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清楚掌握國際潮流,例如,美國抽象表現主義、波普主義、硬邊藝術。因此,至始至終,他都走在時潮的最前端。
    拉烏爾・德・凱澤並非全盤接受時潮,他先熟悉時潮內容,有所為,也有所不為,堅持排除怪異部分,就像在波普藝術中,急力迴避消費流行文化。
    他在垂手可得的周遭,以運動、野營、建築、園藝,賦予畫面的生動,濃縮20世紀生動的生活氣息,開創了個人風格化的「抽象現實主義」。
    日常現實與嚴肅美學之間,理念的高度實驗性和作品的不斷演化,發展出獨特的個人風格。
    創作初期,他的作品色彩飽和、圓型塊面,勾線也乾淨俐落,無疑是回應了當時的波普藝術與硬邊藝術。他堅持自己獨特的特質,比起其他人的作品,他的軼事要少得多,僅僅熱中於藝術純粹性的展現。
    到了70年代,拉烏爾・德・凱澤在平面創作上,延伸畫布周身四面,超出牆面,成就了繪畫和雕塑的混合體。
    此一革命性採索,模糊了平面與立體界綫,與美國同期的極簡主義、觀念藝術的唐德納.賈德(Donald Judd,1928-1994)與約翰.麥克拉肯(John McCracken,1934-2011)相呼應,堪稱一絕。
    80年代從形式轉為圖像和繪畫媒界的探究。繪畫的圖底關係,成為他探索的脈絡,單色色域肌里,日漸豐富,筆法游走在點、線、面之間,層層疊加於色彩之上。
    這段時間,拉烏爾・德・凱澤有過喪妻的打擊,生活和工作大受影響,作品走向也有了改變。接著,有了更多展覽的互動,他勤跑美術館,努力尋找作品的安頓與展示的適當空間。
    千禧年之後的最後十年,拉烏爾・德・凱澤受到疾病影響,他的繪畫尺寸縮小,視角更著眼於身體四周。
    因此,巴掌大的一系列微作品,鉅細靡遺,或更多的水彩與小作品,例如,松節油和煙蒂。
    一方面,展現藝術對他情緒療癒與穩定的重要性,另方面,他也表現,藝術無所不在,小畫小畫,油彩、壓克力、水彩,都是他承載藝術的工具,無所不在,也無所不可。
四、卓納兩代情 惺惺相惜
    疫情蔓延已經年餘,大家逺飛不得,過去大家有趕場不完藝博會、拍賣會或者大小國際展覽,收藏界心境彷佛得到更多安頓,思考也更完整,類似拉烏爾・德・凱澤這種避開鎂光燈,深耕細作的優質藝術家,逐漸被拉回記憶,進入深度的品賞咀嚼。
    2021年開年之初,卓納香港畫廊(David Zwirner Gallery)於元月份起,捧出拉烏爾・德・凱澤在華語世界的首展,準備周全,可視之為拉烏爾・德・凱澤與華人收藏界正式結緣的重要起手勢,倍受矚目。
    尤其,創作於1989年的立體作品《櫉櫃模型Model for Cabinet 》以及1992年《前方Front》,都是精彩焦點,外加線上展覧《新視野野:致敬 德・凱澤》的同步呈現,明白告訴後人,拉烏爾・德・凱澤如何影響當代藝術家的繪畫創作。
    創立於1992年的卓納畫廊,目前已在紐約、倫敦、巴黎、香港設立據點,在全球年度影響力排行榜上,總是名列前茅。
    這回在香港卓納畫廊的展覽,正是以卓納家族兩代人的情誼,並邀請同為比利時的知名藝術家路克・圖伊曼斯(Luc Tuymans,1958-)作推薦,格外具說服力。
    原來,魯道夫・卓納在家鄉的德國科隆,作最後一次展覽,就是拉烏爾・德・凱澤的展覽,因此與卓納父子,結下兩代交誼的善緣。
    大衛・卓納在紐約自立門戶,打造國際連鎖畫廊後,也把魯道夫・卓納精挑細選的拉烏爾・德・凱澤納入代理陣營,1999年正式成為該畫廊代理藝術家。
    截至目前,卓納畫廊共為拉烏爾・德・凱澤舉辦過8次個展,其中在他2012年逝世後特別在紐約與倫敦的巡迴回顧展,倍見真情。
    卓納家族以兩代人的眼光,共同看好這麼一個安靜內斂的藝術家,不啻是作品的品質保證,這對收藏界來說,是最直接的定心丸,公開背書承諾。
五、遲來桂冠 國際發光
    過了蓋棺論定的時候,拉烏爾・德・凱澤的藝術成就,熠熠生輝,越來越受肯定。
    首先,在當代藝術國際舞台的光環,要從1992年卡塞爾文獻展,當然已經62歲的拉烏爾・德・凱澤獲得國際關注,也因此被冠上「大器晚成」。
    15年後的2007年,第52屆威尼斯雙年展上,再次為77歲的拉烏爾・德・凱澤,封上「寶刀未老」、「當代急先鋒」的桂冠,也是遲來的能量肯定。
    另外,國際美術館的收藏,也是背書肯定的亮點所在。例如,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卡內基美術館、洛杉磯當代藝術博物館、科隆路德維希博物館、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根特國立當代藝術博覽館等等。
    而個展覧巡迴展,也包括倫敦白教堂美術館、荷蘭蒂爾堡德彭當代美術館、比利時根特國立當代藝術博物館(SMAK)、慕尼黑現代藝術館,在在是重要紀錄,足供收藏界參考。
    承襲早期的弗拉芒畫派(Flemish School)的遺風的木匠之子,拉烏爾・德・凱澤被稱為「藝術家中的藝術家」,他的作品,隱藏著一股讓觀者長時間沈思的視覺張力,隨著他的逝去,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
    君子不器,是拉烏爾・德・凱澤的寫照,文青氣質,哲學思辨,氣宇軒昂的一生,展現了無求品高的風範。在吵嚷有餘的硯代社會,公仔潮畫滿坑滿谷,拉烏爾・德・凱澤更顕得「大智若愚」。
    「歸途也是旅程」的哲思,成為拉烏爾.德.凱澤一生中,小題大作,藝術探索,永無止盡的寫照,溫馨感人。
    總之,在百花齊放,櫻紅柳綠的今天,什麼是值得讓藝術收藏界用心留下來的呢?想必是拉烏爾・德・凱澤終其一生的藝術智慧,特別是熠熠閃光的畫品與人格。

 


作者為典藏雜誌社社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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