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正春風。他卻在夢與醒的邊緣掙扎〉
【愛傳媒蔡詩萍專欄】妳問,李後主以淚洗面,睡不著時,誰會來入夢呢?
人在汴京,當皇帝俘虜的李後主,確實是經常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的。他有太多的懊惱,與悔恨。睡不著時,他會想起往昔,宋太祖放話給他的威脅嗎?
「朕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宋太祖是不是也曾為了覬覦國境之南,還有南唐這麼塊豐腴之地,未收入版圖,而長思夢想呢?
唯有李後主知道,從即位起,他便膽戰心驚,多年未能睡上一個好覺了。夜半時刻,他總要在宋朝大軍突然兵臨城下的噩夢中,驚醒。
他還不夠恭順嗎?他從父親中主李璟手中接下皇位後,卻從來不敢稱帝稱皇啊!
這是一個噩夢。他到汴京後不到一年,宋朝已經換了一位皇帝了。他在「明德樓」跪降的太祖驟逝,跟太祖一塊打天下的弟弟趙光義,「兄終弟及」,當了皇帝,他繼續跪拜宋太宗。以朝臣自居。
太宗改了年號,「太平興國」,但對李後主這位失去江山的國主來說,噩夢繼續,心思一點也不太平。他繼續難以入睡。從他的詞,推敲他的俘虜生涯,失眠,醉倒,唉聲嘆氣,搖頭望向天際,默默不語,當是日常生活的標準樣態。
當然,還要加上不時,以淚洗面。這樣的抑鬱寡歡,說真的,即便宋太宗不鴆毒他,他也不會太長命的。
他常常睡不著。到底是睡得著好,還是,睡不著,對傷心人,比較好呢?
他一躺下,輾轉反側,稍微才入眠,夢,白天日有所思的牽掛,小偷一般又悄悄潛入大腦,撬開潛意識的門窗,流瀉出一幕接一幕的南唐往事。
睡不著,眼睜睜聽著時間點滴到天明。清醒的,對著往事發呆,會好受嗎?醒著,夢著,都是糾纏。
宋人的筆記野史中,曾經記下一段。
宋太宗嫌朝廷供給李後主府邸的酒似乎太多了,想減少數量。有大臣進言,或許多喝酒的李後主,對朝廷,對他本人,反倒是好事一樁呢!
宋太宗懂了。酒照舊提供。喝了酒的李後主。在半茫與半醒之間。
他如是填寫著糾結的心情。他〈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糾結啊~糾結往日繁華。
「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一輛馬車一輛馬車的,接連放下進入皇家大苑的賓客們。春風輕拂,花月正好。
但,怎麼,夢才剛剛美好,突然,突然,斷線了!「多少淚,斷臉復橫頤。」乍然被自己滿臉縱橫的淚水給驚醒!
夢呢?往日上苑呢?
「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滿腔的心事,能跟誰說?只好和淚苦吞下去。悠揚的笙樂,再怎麼動聽,都不能選在淚流滿面的時刻啊~夢醒時分,柔腸正寸斷!
李後主怎能不柔腸寸斷呢!
在宋朝國都的繁華裡,他完全無從領會這個在當時舉世堪稱第一的大城市,究竟有多宏偉。
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只會勾起他的故國流連。他是南方人。他是那小橋流水,氣氛氤氳之江南的詞人。
他懷念鳥語花香。他懷念平疇臥野,江聲拍岸。他懷念濕濕潤潤的空氣裡,屬於南方的氣息。而他最痛卻又不敢說的心事是,他在南方故國重用的大臣,如今與他一樣,侍奉宋朝皇帝,沒有朝廷允許不敢私下來看他!
他在南唐培訓的畫師,如今都在汴京供職,即將為北宋一代的師院畫風,墊下宏偉地基。
他與父親苦心孤詣,蒐羅來的法書墨寶,宮中珍稀,全都收進宋朝皇帝的私庫裡。
宋朝皇帝花月正春風,他卻柔腸寸斷,在夢與醒的邊緣,掙扎。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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