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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與父親同齡的阿嬤,如山一般幽靜,我們家族的女人們都像潤澤靈魂的土地

    兩岸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互相開放三通後,有一天我回家探望父母親。那天氣氛怪怪的。弟弟向我使使眼色。我看看母親,她有點哀怨,你爸以前在家鄉定過親的女人來信了。
    我愣了一下。從沒聽父親提過。父親表情尷尬說,也是家裡長輩提的親,他離家之後,就再沒聯絡了。他根本不知道對方狀況,所以也從未提起。
    我們幾個孩子,圍在母親身旁哄她,哎呦,老夫老妻了,怕什麼,怕人家搶走你老公啊~怕什麼,有我們幾個孩子在。怕什麼。老媽難得羞答答的,嘴巴上很硬,我才不怕呢!
    是啊,怕什麼,父親都在這裡安身立命了。他的妻子,他妻子的家族,全在這。我們,這些他在台灣落地生根的花果,從此讓他不再飄零。我們也全在這。怕什麼呢!
    但父親那一夜,不僅尷尬,亦很複雜吧!父親一個人來台灣。也許,他跟很多那個年代的人一樣,以為,很快便回去了。可是,一年過去,兩年過去,五年過去,七年過去了,他遇到我母親。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他必須做選擇。
    我母親的家族反對這門婚事,他是外省兵,原因之一。但,有一天他可能帶著妻小離開這裡,或,最糟糕的,他拋妻別子,自己跑回去呢!
    我母親不管這一切,就是嫁了。我父親怎能不勇敢做決定!無論如何,他都得帶著台灣的妻小,這一輩子了。
    後來,父親怎麼處理那封信,我沒印象了。但父親沒有回去他的故鄉。他繼續年輕時,娶我母親的行動承諾,他的家,在這裡了。
    因為,他的家在這裡,於是,我講述他的故事,才有一連串,因為他,因為他與我母親的婚姻,而牽引出的一個又一個的人物登場,情節登場。
    我母親家族,當然是要角,是舞台。是我父親,在台灣感受溫情的第一個龐大親情網羅。接著是我們,四個小孩。我們之後的婚嫁姻緣,再牽引出,另外幾個其他的家族,與我們連結出新的婚姻與姻親故事。
    我父親不會一個人成就這些故事的。我母親,是這些故事起頭的另一個主角。
    她生下我,在身體虛弱,時代飄搖,一無所有的種種艱困下,我竟然從小時候的疲弱,長成快一百八十公分的個頭,而且功課還過得去,讓父親母親時時感到當年的抉擇是值得的。
    而我,則是在母親身上,感受了女人的溫柔與堅毅,是一道韌性十足的海堤,任它風吹雨打,浪濤日夜,母親總是在你身旁,輕輕柔柔的,抵擋一切也包容了一切。
    我始終記得,她要我趴在她膝蓋上,她坐著一張小凳子,她幫我掏耳屎。邊掏她邊講一些她小時候的事。當時,我還真小,小到很聽她的話。
    我後來認識妻子,認識她的母親,認識她的阿嬤,每一個,不管教育程度如何,人生的境遇如何,她們,都給我陽光一般,大海一般的明亮與包容。
    母親是大地,母親是我們滿身傷痕時,可以倒在那的一片青蔥之地,我在我母親,在我妻子,在我丈母娘,在我妻子的阿嬤,甚至在我的外婆身上,我都看到了,看到了女性的堅毅之柔美。
    妻子的阿嬤,與我父親同年。但長年守寡的她,已經是曾祖母輩了,我父親升上祖父輩則不過十幾年。兩人同歲,輩分卻差一截。印證了,人在時代裡的安定如山,或飄搖似海。
    而大山,或大海,恰恰是妻子阿嬤,與我父親,最好的生命隱喻。就生命力而言,阿嬤非常有活力。她嫁給在太平山伐木的男子。我妻子的阿公。生了十個小孩。中年之後,她便守寡。
    在漫漫的人生長巷裡,她的子女有些年輕過逝,有些在中年初老之際凋零。而她,仍像太平山上,年輪一圈又一圈,一圈再一圈的百年大樹,屹立在那。
    我每次隨妻子去探望她,總感覺像仰望一座山,在日夜裡沉澱歲月的山。望著,望著,心頭便拋卻了許多無謂的繁雜,相較於一個歷經那麼多傷痛的老人家,我們走過的喧囂,算什麼呢?
    山,不是一直矗立在那,不是一直撫慰著我們仰望的心靈嗎?
    阿嬤八九十歲以後,仍堅持自己照顧起居,不喜歡煩勞子孫。我在她身上,看到我母親的原型,看到我妻子如陽光一般生命力的源頭。
    我們每次去看她,她一定仔細端詳我。嘴裡愛重覆著,你這個乖孫女婿哦,你這個乖孫女婿哦(台語)。而我,則用我不太輪轉的台語,跟她隨意攀談。毫無罣礙。毫無罣礙。
    她也會問起我父親。她知道兩人同齡。她會問起,於我,是感觸尤深的。她也是不那麼喜歡子嗣們嫁娶外省家庭的。但,愛屋及烏,她的孫女選了我,她也便愛屋及烏的,關心我,關心我的家庭了。
    她喜歡握著我的手,再把她孫女的手拉過來,兩隻手交疊於她的手掌裡,一雙歷經數十年風霜的老邁的手,輕輕交待著你們要相親相愛啊~你們要相親相愛啊~
    彷彿,她在那瞬間,回到了往昔太平山上,我妻子的童年時光。彷彿,回到了往昔,她初遇阿公時,兩張青春洋溢的臉龐上,燦爛的笑。彷彿,回到了我岳父帶著初戀的岳母,來山上見她時,她眼角滿滿的春風。
    而今,阿公早走了。她的長子,長媳婦,都走了。她仍像一棵巨大的樹,屹立在那,仍迎風搖曳。只是寂寞而已。
    我父親的故事裡,若沒有我母親,不足以成篇章。若沒有我外婆,不足以成就他思念自己母親的憑靠。若沒有我岳母,沒有我妻子的阿嬤,不足以牽引出我們家族在過年過節時,滿桌喧鬧的節慶氣氛。
    我父親是在海上飄零,落腳於這座島嶼的。我妻子的阿嬤,是在這座島嶼的中央山脈最北端,深邃的森林裡,從幼苗一路挺進成為巨木的。
    如海,如山,是他們兩人的不同際遇,卻是我,我的妻子,我們的女兒,在山海的交錯裡,仰望人生,最溫暖的座標,指向無垠的星空。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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