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需要一點牽拖的能量。我從父親與母親的戀愛上，從我自己與妻子的戀愛上，是這麼觀察的。
父親看上母親時，一貧如洗。憑的除了年輕，除了帥之外，他有事沒事去找母親東扯西扯的，逗得十八姑娘一朵花的母親，心花怒放，不嫌棄他窮，不嫌棄他一無所有，無疑是關鍵。
我跟妻子認識，多虧了她還願意欣賞老文青。朋友牽了線，起頭只能這樣了，她說人家知道你一堆閒言閒語，接下來，靠你自立自強了。我？一堆閒言閒語？！這，這，這可怎麼說呢？
剛好，我出了一本新書，「人間副刊」上連載了一年多的專欄，集結成書，書名太好了，《你給我天堂也給我地獄》。你愛我就是天堂，不愛我，我不如在地獄。多會牽拖啊～是不是。
我簽了名，寄了一本到她工作的電視台。等著。等著。等著。美好的事物，不是都需要一點耐心嗎？
她回我一封伊眉兒。禮貌性的謝謝。我約她出來見面，喝英國下午茶。陽光明媚。光影交織。
我們對坐茶館裡。不知不覺，聊過一整個下午。我父親當年也是這樣嗎？找很多話題，不斷攀談。也許我母親都想告訴他，你不用急，不用慌，日子還長，時間還多，我們還有很多話可以說的，你慢慢來，不急一次說完的。
但我母親，可能沒說出口。她怕我父親脆弱飄零的心，就誤會了。於是，我父親一直講，講他大陸見過的事，講他海上的暈眩，講他落地後在一片濕溽，熱氣蒸騰的土地上，身子飄搖，心也飄搖的感受。
也許，我母親就在那時候，伸出她十八歲的，如脂如玉的手，輕輕拍拍我父親。別怕，在這座你以為孤獨的島上，你並不孤獨的。
我望著我未來的妻子，她笑得很甜。她比我母親小了快四十歲。她幸福多了。在一雙疼她愛她的父母關照下，如花似玉，掌上明珠的長大。做自己喜歡的媒體工作。專業，亮眼，是明日之星。
我與她對坐，望著她。她會喜歡上一個大她十七歲的老傢伙嗎？還沾染了一堆閒言閒語的。於是，我也拚命的講啊～講我在眷村的生活。講我父親的飄離。講我母親的勇敢。她笑了笑。陽光灑進室內。
服務生來道歉，不好意思，要不要挪個位子，午後斜照的陽光，才不致於妨礙我們繼續說，繼續聊。我們挪了位子，我有了另一個側面，看她。她也有另一個角度，看我。她說她大選時，採訪我大舅。
她娓娓道來，她對大舅的印象。我問她哪裡長大。她說了宜蘭太平山，羅東大街上。我撿到一盒愛情增溫的子彈匣。
我細細的描述，那年有個颱風，名歐珀，從太平洋席捲而來。我四歲，帶著兩歲弟弟，躲在父親的宿舍裡，看著水流蔓延上來。
我們兄弟爬上桌子，爬上雙層床鋪的上層，看著父親母親一臉焦急，屋內能飄浮的家當，都浮在濁流之間，相互碰撞。有的還流了出去。
母親已經習慣了台灣的風雨，台灣的地震。父親還在適應。這多像生命的隱喻，不是嗎？母親多像大地之母。總是習慣了，風雨，習慣了，人間的波折。
父親多像在大地上不斷前進的勇士。總是在一波又一波的，試探中，找尋自己的意義。但，一個男人，找到一個女人，如同狩獵的獵人，最終要在一片沃土上，感受流奶與蜜的回報。
於是，我們，男人們，我父親，我自己，都一樣，終會在我們自己心儀的女人面前，害羞，卻又多話起來。
我告訴對坐的女子，我在宜蘭羅東，跟著父親正面迎向了一次終身難忘的大風災。在雲淡風輕的平常日子裡，父親牽著我，在小鎮的市集裡，散步，吃小吃。
我們一家四口，在羅東，度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然後，舉家回到了楊梅埔心。母親說再也不要淹水了。回去大兒子出生的地方，安定下來，擁有一個小破爛房子，也比漂泊來得好。
我娓娓道來，從羅東到埔心。多會牽拖啊～不是嗎？
我怎麼會知道，未來，在這裡，在羅東，我們一家四口，在颱風夜裡，驚恐萬分的小鎮裡，未來，會有一個小女嬰誕生。在我十七歲，已經在新竹唸高中的時候。
她會在太平山區，度過她的童年。她深深摯愛的阿嬤，會在多年後，看著她的乖孫女，帶回一個老男孩，坐在她對面，輕聲的喊她一聲：阿嬤您好啊～
愛屋及烏。又是一次愛屋及烏。
她的阿嬤笑呵呵的，做了一盤蘭陽平原上的小吃卜肉，燉了一隻雞腿湯，炒了一盤高麗菜。一直要那個老男孩，要呷飽哦，要呷飽哦。人生多麼奇妙啊！
我因為之前的失戀，為了療癒自己，狠狠的，讀了一堆情書，探索何以人，無分男女，在愛情的光照下，一如邁進天堂。卻又因為，愛情的失落，瞬間，跌入黑暗的深淵，一如地獄。
但一本療癒自己的書，卻因緣際會，牽起我跟未來妻子的一座橋！
我們坐在那，我啜一口咖啡。她飲一口紅茶。一聊，一整個下午過去了。黃昏時分。我們走出英國下午茶館。我問還有空嗎？要不要一塊吃個飯？她點點頭。我們轉身，沿著敦化南路往仁愛路圓環走去。
那時，英國茶館還在。敦化南路在市民大道之間，還有陸橋。多年後，它們都消失了。
我們沿著路邊，下班人車開始雜沓的黃昏街頭，慢慢走著。第一次見面，我們沒有牽手。但彼此彷彿感覺「有點什麼在發生了」。
的確，再過十幾年，我們的女兒，會在這裡吃冰淇淋，會在這附近補習，那時我們走在這片街頭，已經不知牽手走過多少回了。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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