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雙靴子找了兩個小時，還是找不到。搬家把什麼都搬不見了。
我覺得我應該沒有拋棄它。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究竟有沒有在離開前一個住所的時後決定扔掉？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結果是有可能丟掉也有可能沒丟到。
在回憶的過程中，大部分是記得它的美好。這雙麂皮半統靴，厚底兩吋高，曾經陪伴我漫步在上海復旦大學的校園，甚至遠至淮州，走過許多路徑。
有些鞋子走路太久會疼，但是這雙靴子不會，而且，穿再久也沒有異味。想著，其實還是一雙好鞋子，沒壞。而且它有故事，買的時候很便宜，不超過一千元，如獲至寶，隔天開心地穿去簽書會。
因為是第一次在國際書展公開露面，心情萬分緊張，表面上維持優雅的微笑，腳底卻像是打拍子似地不斷上下移動，結果被總編輯發現鞋尖處分開了，也就是俗稱的開口笑。
原來這是雙有瑕疵的鞋子，我穿上了真皮響板，在國際書展與讀者首次近距離接觸增添無聲的伴奏。總編輯要我把鞋子丟了再買一雙新的。我惜物，沒辦法這麼乾脆，而且這雙鞋子才剛買。
簽書會後我直奔原來購鞋的店家去修理，結果，又被服務員遊說，另外自費加上厚版防滑鞋底。我總是太容易相信別人的話術，以為按照專業的建議，鞋子就能夠像服務員說的那麼好，而且，可以穿到天長地久。
但是，我以為的永遠，常常不是自己想像的永遠，很多時候在中途就會產生變化。往往在事情發生之後回想，可逆與不可逆，到底誰決定？
一雙想要穿到時間盡頭的靴子，沒多久就掉漆了。它的內裡是真皮，但是鞋尖用來做造型的褐色人造材質不耐久磨，剝落了好幾片，露出色差極大的裸色，我試著用黑色指甲油塗抹遮掩，結果愈弄愈糟，鞋面上失序的條紋讓我不再有勇氣穿它，因為我覺得它像極了基因突變的棕色斑馬。斑馬獨立存活於大草原時非常可愛，但是人們騎上它很容易成為卡通。
有時候覺得我的一生，經常出現卡通畫面。
那天深夜為了找這雙鞋子花費兩個小時，終究一無所獲。剛搬進新住所時，為了整潔美觀，很多東西先塞在櫃子裡，結果塞到自己都忘記。我記得我沒有丟掉這雙鞋，但是它就是不見了。
努力回想起搬家前力行「斷捨離」的過程，難道曾經在那一瞬間，那一瞬間因為憶起曾經相依相偎漫步在復旦大學校園的那個人，而對這雙鞋子產生厭惡感，在那一瞬間決定將它拋棄，斷絕所有的負面記憶。
但是這和鞋子有什麼關係？它只是一雙鞋子，而且還是堪用的鞋子，甚至，在冬日將臨之際，能夠禦寒保暖兼造型的鞋子。所有的鞋盒都翻開兩遍了，還是沒找著這雙麂皮靴。留下的鞋子都是高跟鞋與平底鞋和球鞋，獨獨就是沒有兩吋高的短靴。
我覺得我應該沒有丟掉它但是它就是不存在，彷彿記憶，美好的人事物過去就是過去了，即便你沒有丟掉它，它也不會在了。
終究都是會離開的，身邊很多事物，有些能夠留下來卻不一定是最喜歡，有些念念不忘但是已經失去。有些以為早已遺忘的記憶，偶爾在一個秋日微冷的早晨倏忽浮現心頭，有時候清晰有時候模糊。
而我努力著留下善良。
人們經常掛齒的「斷捨離」這三個字，發音很容易，實踐難度高。過去搬家最捨不得的是書，每次幾乎裝滿三點五噸小貨車。
後來想想，知識如果沒有進入我的腦袋，那麼就只是書架上的裝飾品，而且我已年歲半百，大約也沒多少腦容量可以灌溉新知，因此，決定處理掉大半藏書。
但是有幾本是從我念清華大學時就保留在身邊，怎麼樣都捨不得丟棄的。一本是《荀子新注》，另一本是《莊子集釋》。
這兩本又厚又重的參考書，放在磅秤上總共有2.5公斤，可謂知識就是力量。我駑鈍，大學時雖然選修這兩門科，卻無完善精讀，只是其中有幾句話，始終縈繞心頭，在遭遇困頓時用來惕勵自己的箴言。
例如斷捨離這樣的概念，我認為荀子〈修身篇〉裡講得最好：「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內省而外物輕矣。傳曰：『君子役物，小人役於物。』此之謂矣。身勞而心安，為之；利少而義多，為之；事亂君而通，不如事窮君而順焉。故良農不為水旱不耕，良賈不為折閱不市，士君子不為貧窮怠乎道。」
荀子假借「傳曰」提點君子役物（支配外物），小人役於物（受外物支配），其實就是兩千三百年前中國哲學家因應資本主義的態度。
我喜歡荀子的某些論點，尤其他講「聖人化性起偽」，就在闡釋後天努力仍然可以改變人的性格，如果呼應現代流行語，大約就是正面思考可以透過練習或信念的力量之類的。
莊子是說故事高手，在〈逍遙遊〉破題時就告訴讀者「北冥有魚」，引人懸念。同樣在〈逍遙遊〉當中也出現我這一生的座右銘：「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
莊子接著導引出他的哲學觀：「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莊子的哲學系譜龐大，任何一個故事或是幾句話，往往就是智慧的箋注。
他透過消解方式面對人生問題，無己、無功、無名其實也就是一種「斷捨離」。重點是，在我們做出決定之前，必須先了解自己的定位，不隨波逐流，明白世事迍邅，即便人情如流水，也才能夠心安理得，坦然面對。
我至今仍抱著古籍捨不得丟棄，大約是斷捨離做得不夠徹底，也許正因為知道自己的不足，更需要時時提醒，莫忘經典榜樣的身影。但是我相信我會漸漸好起來，尤其是昨晚突然遭逢外接硬碟暴斃，裡面還存有許多尚未備份的重要資料。
還能怎麼辦呢！把自己剛寫好的文章再看一遍，牢牢記住荀子和莊子的這兩段話，最好死背起來，勉為寬宥。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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