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舅雖然參選總統，慘烈收場。不過天性樂觀的他，不改他對政治的熱誠，並沒有退出政治場域。可是，他料不到的是，在他並不看好的行情下，被電視台派去跑他競選新聞的一位年輕女記者，竟然在不久之後，認識了他的外甥，就是我。
大概因為跑他新聞的記者，相較其他熱門人選，能發的新聞實在不多，相對的，記者與被採訪人之間，反倒多了彼此聊天認識的機會。他對這位女記者因而印象深刻。
選舉完，塵埃落定後，我大舅的助理們告訴他，聽說你外甥跟跑我們新聞的那位漂亮女記者，在約會呢！不是那麼風趣的大舅，聽說瞪大眼睛，半天才發出一句：哦，我那外甥不錯的。
他當然很意外。之前他聽他二姐說，這外甥麻煩，交了幾個女友，最後都不了了之。誰知道，這回會怎樣。他當然無法未卜先知，知道以後，他會跟那位女記者，女主播的父親，我未來的岳父，成為好朋友。
在當時，他完全在狀況外。
好了，我父親的故事，要走到他的大兒子，我的，婚姻故事了。父親對我長期單身，不是沒有困惑的。
他自己晚婚了，沒想到，他大兒子，一晃竟晃到四十出頭，還沒有結婚的動向。還好的是，我小弟，我么妹，先後結婚了。也先後有了兒子，女兒。父親的爺爺外公夢，陸續有了回報。
我每次回去看他，看他開心的，抱著小孫兒，在那逗弄，心底感觸很複雜。欣慰他有了孫女，孫子，不會再把壓力投射給我，我還有喘息的空間。但，喘息的空間，真的那麼可貴嗎？我也不年輕了，寂寞的時候，不是也渴望能有個知心的伴嗎？
只是，誰，才是那個人？她，什麼時候才出現呢？父親不會跟我直接聊這些話題。但母親會。母親聊的方式很有趣。
有時，是跟我有事沒事提起以前的女友。似乎暗示，過去都過去了，你要趕緊交新女友啊～有時，是提起我以前的眷村朋友，誰有了兒子，有了女兒，似乎在提醒，你進度落後很多啊
兒子。
有時，則撫摸著當時她養的一隻混血狗狗，嘴裡喃喃著，不要想那麼多啊～以前我跟你父親那麼苦，不是也熬出頭了嗎？不用想那麼多啊～邊說邊撫摸狗狗。狗狗舒服得像孫子。
母親心頭有多少話，是傳遞父親的意思？我不確定，但做父母的，想看到兒女結婚，生子，大概都是差不多的父母心吧！
父親很少跟我談交女朋友這類事情。他們那一代，雖然飽經憂患，可也是自己談戀愛結婚的，並非媒妁之言。他不會不懂戀愛這事。可能是他們的年代，戀愛與婚姻，是一整套的概念，談戀愛了，除非談不下去，否則下一步便是結婚，成家。
而一旦結婚，成家，便一定養兒育女，毫不猶豫。再苦，也是像軍人奉命上戰場，只能向前。毫不猶豫。父親與母親，就一路向前，衝，衝出了四個兒女。
父親很難了解，像我這樣，一直拖，到底在拖什麼呢？談了戀愛，幹嘛不結婚呢？一拖，就拖出了分手。然後，再重複一次。父親搖搖頭。對母親說，不懂年輕人想什麼。然而，那時候，我已經不年輕了。
父親不懂怎麼跟我談。我也沒法告訴他為什麼。但問題就出在，他與母親那種很認分的天下父母心，恰恰就是我從小，最擔心的自己也會走上的那條老路。
太辛苦了。我沒把握我能那樣走下去。
父親沉默寡言。有時顯得陰鬱。但他渴望親情。但由於不免陰鬱，我們孩子不見得願意親近。我們不親近他，他又更為陰鬱。他的世代，似乎注定是「難以溝通」的世代。
當台灣的經濟，社會，慢慢轉為安定，繁榮的階段時，他們心底卻猶存著往昔，動盪，不安，猜疑的恐懼。但，我們無法貼近的懂。於是，覺得他們保守。覺得他們始終在時間的膠囊裡，反覆反芻。
母親很不一樣。我小時候，就感覺母親是爽朗，歡笑，如陽光一般的象徵，她在的地方，氣氛溫溫暖暖。父親寡言。母親相對愛說話。父親表達愛，很含蓄。母親則理所當然的愛。母親的生活，是往前跳躍的。
我們小時候，她做零工，去工廠上班，吃苦耐勞，省吃儉用。但有閒暇，她會去上舞蹈班，去串門子，去參加社區活動。反正，就是不願意閒坐在那裡發呆。
我們孩子一一長大，離家後，父親顯得寂寥，母親卻異常活躍。兩相對比，父親的老，在心態上，在外觀上，尤其明顯了。但他的確非常高興。當我帶著未來即將成為妻子的女友，回去老家吃飯。寡言的父親，一下子青春起來，笑顏堆滿一張老臉，變得十分可愛。
不知情的女友，反而怪我，平常把父親描述得太古板。女友跑過大舅選總統的新聞，跟父親聊起大舅，可以一堆聊不完的話題。
女友父親是台商，往返兩岸之間，長住上海。父親當年在上海要來台灣前夕的掙扎，與猶疑，也成為父親可以跟女友彷彿告解一般的回顧。
總之，那是父親難得笑得開懷，非常努力的完成「男友之父親」的角色初體驗。
我望著父親。那時，他七十多一些，體力還不錯。他未來的長媳，比他兒子小了十七歲。他的親家公，我未來的岳父，比他小了二十歲。
他未來與親家公面對面提親時，內心將激動不已。那是他來到台灣後，又一幅新的圖像了。他娶了客家妹。他的長子，娶了宜蘭姑娘。他的親家公，宛如他的么弟，活躍於上海。
這樣的流離故事，隨著時代，譜出了他孤獨一人來到台灣，茫然望向天際時，所不能想望的未來。
難怪，我結婚那天，他雖戒酒很久了，但小酌之餘，他彷彿醉了。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