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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我們不會懂的。父親他們吃的,是回不去的往昔

    如果,父親一路走來的人生,可以用一些比喻的話。我不會說他走過的是大江大海,因為,他太平凡了。平凡到不過是那幾十萬部隊,或上百萬飄零者中,極不搶眼的一位。
    年紀關係,他應該沒有參加太多的戰役。只是隨著潰敗的部隊,一路潰敗,保命而已。他待在大陸的時間,頂多只到二十出頭。之後,便跟著部隊渡海,移防,來台。跟著部隊在北部,不斷移防。直到遇見母親。
    最好的隱喻,應該是,他就在茫茫大地上,不斷的走,跟著一群群潰敗的部隊,一直走。如行進中的蟻陣。
    因為年輕,不覺得苦。因為年輕,不覺得離家,是永遠。因為年輕,夜裡思鄉想家的幾個年輕袍澤,可以喝點高粱,互吐心曲,然後倒頭呼呼大睡。
月,在天上,高掛。
    父親睜著眼睛,望著他在故鄉,亦曾眺望的月光。他不知道,這月光千萬年來依舊,但他將在這島嶼上,繼續眺望數十年。繼續眺望到他老去。
    這是最好的隱喻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他在暗夜裡,睡不著時,可曾這樣疑惑過呢?
    我猜想,不會。他不是詩人,也沒有像詩人那樣,詩意一般的,表達過什麼如歌的行板。但我後來,讀到詩人瘂弦的詩句,〈紅玉米〉,尤其,在紀錄片裡,聽到瘂弦滄桑的朗讀,一下子懂了。
    父親,雖然不是詩人,但他內心,應該始終都像詩人心中的意象一般,始終纏繞於心。
「你們永遠不懂得
那樣的紅玉米
它掛在那兒的姿態
和它的顏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
凡爾哈崙也不懂得」
    父親的故鄉,在長江偏北,是米食麵食都吃的。來台灣,吃糙米飯,於他不是難事,反倒容易勾起故鄉的聯想。但從他後來教我母親做臘肉,醃香腸來看,他腦海中,一定也有類似屋簷懸掛紅玉米的意象。
    但他不是詩人。他無法像詩人那樣,詩意一般的,把內心的意念,完整鋪陳出來。於是,我們孩子,只能以為他是沉默而寡言的。
    但他教了我母親,做臘肉,醃製香腸,揉麵團,把蔥花像雪一樣,灑在鋪平的麵皮上,再摺疊起來,然後再壓平,再撒一層鹽一層蔥花,做成蔥油餅。
    那些工法,那些程序,難道不像一種儀式嗎?一種缺了父母在場,但仍要教會台灣媳婦做出彷彿公婆在場的製作家鄉味的儀式。我母親超厲害。一學就會。甚至後來完全主導我們家的伙食風格。典型的客家精神,迅速融入環境,但堅持自己的底蘊。
    也完全的眷村眷屬風格。大江南北,各路菜色,她若有心,也一學就有模有樣。
    年輕的母親,不一定能懂父親飄零者的心情。對母親,離家或者也有不得不然,但家總在不遠處,看你回是不回。但父親,卻只能在年關時刻,憑著手感,憑著食物入口化為思鄉淚的那份錯覺,讓自己回到故鄉,回到童年。
    母親不能完全懂。我們做孩子的,又哪裡能完全懂呢?
    我們只是很開心的,吃蒜苗臘肉,吃牛肉丸子火鍋,把沾滿飽滿台灣米粒的珍珠丸子,一口塞進嘴裡咀嚼。
    我們兄弟一邊吃切片薄薄的香腸,還彼此交換壞壞的眼神,因為這些香腸早在吸收天地精華可以熟成入口之前,已被我們兄弟隔個幾天便偷吃它一條,吃得開心無比呢!
    我們吃得開心。父親當然開心。多矛盾啊~滿桌食材,引人思鄉。怎麼忍心一下子吃乾抹淨呢!但看著他與台灣客家妹結合後,生下的孩子狼吞虎嚥,他怎能不打從心底快樂呢!
    漸漸的,顫巍巍的父親不太能進廚房了。
    但他的口味,經過這麼多年的不斷調和,與其說,還有他早年故鄉的口味,還不如說,已經是我母親為他調理出的「我們家之味」了!
    近些年,我們每次出門吃飯,父親因為牙不好,胃疾多年,口味清淡,都是自帶餐食出門,當然都是母親為他調製的。老年以後的父親,大概對故鄉的口味,也被我們一家眷村式的大雜燴,給調和出了適合他口味的家常風格。
    不過,某些根深蒂固的習慣,是改不了的。
    他有時,一晚清淡雞湯,搭一張蔥油餅,或一個白饅頭。稀里嘩啦,吃完喝完,一副飽足感。出外,再好的餐飲,他也只需一碗牛肉麵。
    多年前,我認識一位在大樓當管理員的長輩。經過那,就跟他聊幾句。他是打過仗的。幹到中校。但他退得早,終身奉一次領,為了養老,他必須找一份工作。大樓管理員一幹幹了十幾年。
    有時,我中午前後經過那,看他正在吃午餐。他笑笑,自己出門前準備的。一顆荷包蛋,兩張大餅,夾著大蔥,外搭大保溫瓶的濃濃烏龍茶。
    他隻身在台。自己照顧自己。問起我的家庭,屢屢嘆氣的說,你父親好,你父親好。幾年後,我因為自己的生活變遷,不在那棟樓附近走動了。再隔了幾年,剛好路過,一時興起,進去看看,整個大樓換成穿制服的保全人員了。沒人記得他。
    想起來,也許一如他說的,老得做不動時,瀟灑去榮民之家吧。
    我看到父親老了以後,有時跟我們一塊吃飯,總是強調,不要考慮我,很簡單的,一碗牛肉麵,一盤蒸餃,就可以了。但,我們全家剛好是在西餐廳,或吃合菜套餐啊!
    難怪,母親乾脆自己做,做好帶出去。我們吃我們的,父親吃他習慣的。
    老詩人瘂弦寫得好。你們永遠不懂掛在那裡的紅玉米。它們在風裡搖晃。它們是記憶裡的童年風鈴。父親那一輩,是來自遙遠的土地。而我們,這些南方亞熱帶島嶼上誕生的一代,不會懂的。
    我們只是吃得很開心。我們吃的是美食共和國。而他們,我父親,那中校管理員,吃的是記憶。是往昔,回不去的往昔。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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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