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電話那頭,幽幽訴說。她非常辛苦。父親老了。很多日常照顧,全靠母親。母親說累雖累,倒還好,不過就是日常生活嘛。辛苦的是,父親太黏她。
我在電話這頭,笑了。那不是很好嗎?像極了愛情啊~母親啐我一頓。好什麼好,一直跟,累死了。我一直笑。
父親老了以後,很明顯,怕寂寞。假日我們孩子們輪流回去。這個兒子媳婦,哄哄。那個女兒女婿,陪陪。母親趁空,休息,喘氣。父親也樂得身旁熱鬧。
怕的是平日。就母親父親兩人。你看我,我看妳。
母親看電視。父親在一旁,坐著,不一定有體力看,但打盹時醒來,看見母親在,他心安。母親說要去巷子口等垃圾車,父親也要跟。他說在家心悶得慌,還是跟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母親嘆口氣,在電話那端。很累啊~他一直跟。我笑夠了。知道母親很認真。於是安慰母親。母親說,父親簡直像小孩了。是啊,只有小孩才會一直跟著大人啊!
我是在父親的老化上,看到人生更多的圖像的。父親向來是剛強而獨立的。每個小孩看父親,都曾像巨人吧!他爬上爬下,修理屋頂,粉刷牆壁。後院抓蛇,廚房抓鼠。颱風天,頂著門板窗戶。淹水時,扛著兒子,搬著家當。
四個小孩,都輪流爬上過他的臂膀,感受被父親寵愛的特權。我是長子,高中以後,在家的時間便不多了。
小時候,心中老是不平,環境都這麼窘迫了,幹嘛還要一個孩子接一個孩子的生?!搞得大家都過得辛苦。等我離家之後,回來,看到么妹斜依在父親身邊,不時嬌滴滴的撒嬌,我還真慶幸有個小妹在家裡,彌補了我們兄弟漸次離家後,父親母親的孤單。
父親是漸漸老了。我是長子,我都走過了三十,走過了四十,走過了五十,他怎能不老呢?我兩個弟弟,也在為他們三十慶生,四十慶生,五十慶生,蛋糕上插滿了蠟燭,我父親怎麼能不老呢?
連我們最小的么妹,父親都挽著她,走紅毯,結婚了。父親都因為她的女兒出生,晉升一級成為外公,而外孫女都長得不比他矮了,他怎麼能不感覺自己老了呢?
但我父親,畢竟是軍人出身。他頑強的,抗拒自己變老這個事實。最明顯的,是他始終不肯用手杖。
我們兄弟,這幾年,不知為他買了幾根手杖了。他從來不用。有的,轉送他的老友。有的,不知擱在哪,不見了。有的,仍舊靜靜矗立在房間的角落,不知何時有可能派上用場?!
父親的膝蓋,摔過跤之後,就沒有以前好了。但他在很長一段時日裡,依然每天維持出去散步運動,或隨意走走的習慣。他畢竟還是個,軍人出身的,老人家。
我們勸他,帶根手杖吧。預防跌倒。他搖搖手裡的黑傘。也搖搖頭。我們又勸他,帶根手杖,可以趕野狗。他晃晃手裡的黑傘。這根夠了。我們繼續勸他,帶根手杖,堅固安全。
他拿起手裡的黑傘,撐開給我們看,哇,弟弟喊「五百萬的保險呢!」(只有老派人士記得,那是一個保險廣告!)
父親很得意,收起傘,說下雨天還可以用。於是,他直到現在,九十四歲了,出門,還是帶著一把黑傘。當手杖,當雨傘,當他維持一個老人不老的門面。
但我父親怎麼會不老呢?他的軍中袍澤,幾幾乎走光了。最近一兩年,他的老友,曾經抱過我的幾位叔叔伯伯,走的時候,我們甚至不太敢告訴他。
母親都告訴我,你去代我們致意吧!我當然會去。
他們都是曾經,抱過我,捏捏我臉頰,給我壓歲錢,牽著我手,看勞軍電影,扛著我跨坐他們肩膀,越過擁擠人潮看動物園老虎的叔叔伯伯們。
我沒理由,不去送他們最後一程的。我父親怎麼會不老呢?兩年前,他最後一次我們讓他去參加的袍澤葬禮,他是撐著黑傘當手杖去的。我們兒子陪著他。怕他太難過。也怕他跌倒。么妹照顧母親,緊跟在後。
那位伯伯是我們家的恩人。是見證父親母親從戀愛到結婚,從兩人到三人,到四人,到五人,到六人的見證。甚至,還看了我么妹當母親,我結婚生女,我弟弟有了兒子。
伯伯見證人我們一家人走過的路。於是,我父親堅持要去,送他。我們沒有阻攔他。我們知道,他是他的兄弟。他非得去送上一程不可。他們,是相互見證,人生從倉皇渡海,到艱困落地,彼此打氣,而後在這個亞熱帶島嶼,度過他們一生的見證。
他怎能不去送他。
父親那一天,出奇的平靜。葬禮很簡單。因為伯伯孑然一身,一個人來台灣,也一個人葬在台灣。要送往火化場前,我們勸父親,不要去了,要走一段路,陽光炙熱。父親搖搖頭,沒說話,撐著黑傘,就隨著葬儀社的推車走。
我們只好跟上。
父親慢慢的走。葬儀社的人,刻意放慢腳步,讓父親跟上。要火化前,他們讓父親趨前,看最後一眼。父親默默的,什麼也沒說。也許,千言萬語,都在他的心頭翻攪吧!
父親怎麼會不老呢?他的老友們,一個一個走了。
母親最知道父親的老。至少,他已經沒法再跟母親高分貝吵架了。他只能,緊緊跟著母親,看她走到哪,便試著緊緊跟到哪!
他像個孩子了。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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