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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我父親已經很習慣了,只在乎家人滿足的微笑

    我有時想到父親年輕至今的神情,往往會突然驚訝,他,我們的父親,一直都是那樣的神情嗎?怎樣的神情呢?很安靜的神情。不太多話的神情。沉默時彷彿天地間皆黯然的神情。
    不太發脾氣可是一發作卻驚天動地的神情。聽別人稱讚孩子會一副傻笑不知所措的神情。很想對你說些什麼卻最終問你吃飽了嗎錢夠用嗎的神情。
    我們的父親,一直都是那樣嗎?我唸高中時,父親偶爾會問我,將來想唸什麼?我回他,唸法律,或政治吧!他很憂心。還是不要碰什麼政治吧!他似乎斟酌很久的說。考個高考,當個公務員,安安定定。
    我沒怎麼搭理他。我漸漸長大了。我有自己的想法。他見我不搭理。也沒再說什麼。在我房門這裡摸摸,那裡碰碰,最後說你餓不餓要吃碗麵嗎?我搖搖頭。低頭看書。他默默的走出去。
    他已經很難再指導我什麼了。我考上附近幾個縣市最好的高中,他知道我已經有外面的世界了。我只是下課回家,晚餐吃完,埋頭寫功課,週末留在學校練合唱團,還會在一些報刊上投稿的高中生了。
    父親會在我投稿的刊物上,用紅筆圈點我的文章。但他不會跟我講什麼。但他知道,他的大兒子個頭已經比他高。也越來越有自己的外面的世界了。
    我從來沒有想依照他的意思,去當公務員。
    不完全是個性使然,也應該是,我的成長年代,台灣提供了個人更多的選擇可能,包括政治的環境。父親對我,應該是充滿複雜的心情。我很多地方像他。外表上像,個性上像。
    可是父子關係裡,最矛盾的,莫過於,「像」這件事,剛好是青春期階段,父子最衝突的關鍵,說不定,「不像」反而是好事。很諷刺吧!
    我在青春期階段,內心常常最想反抗的,是父親的保守,小心翼翼,以及喜怒壓抑的沉默。我在青春源泉不斷湧出的那時,最嚮往的,是自由,是吶喊,是向一切權威大聲說不,說受夠了!
    我在合唱團唱高音部。每次飆高音,飆到破嗓,有種泫然欲淚的爽!平日打籃球,打手球。游泳,跑步。總要拚到累癱才罷手。有空便去圖書館,找書看。越自由主義,越個性解放,越是陶醉。
    從國三到高中,我瞬間長高了快二十公分。頎長清瘦的身影,飢渴的想填滿一切。父親那時,看我,應該既感到驕傲,又感覺失落吧!
    他有一個可以向鄰居,向袍澤,驕傲說不完的兒子。卻,同時間,逐漸感覺到,這兒子離他越來越遠,他想摸摸他的頭,卻,發現兒子頑強的眼色,令他舉起的那隻手掌,停在空中,久久不知所以!
    我是在很多年後,發現父親老了以後,才發現我的青春期,竟然帶給父親很大的衝擊。
    他有一個像他,卻又不斷想跑遠的兒子。但我的父親,真的一直是我以為的那樣,安安靜靜的,希望一切安安定定嗎?
    父親幾乎沒什麼屬於自己的娛樂。他不打麻將。年輕時,看電影,是跟母親一塊的。
    我小時候,他與母親,多半是在家聽收音機。後來,有了電唱機,他們在家聽唱片。我坐在一旁寫功課,於是記下了一些老歌,一些老歌星,白光、謝雷、張琪、姚蘇容、陶大偉。
    偶爾出遊,也是父親任職機構的團體旅遊。一家人,從四個,到五個,再到六個,留下的全家照,彷彿見證了我們一家的變化軌跡。
    而父親,幾乎是沒有什麼他個人的,娛樂的。除了抽菸,數十年不變。但我父親年輕時,是很愛漂亮的。他沒理由,不愛去買些好看的衣服。
    父親的袍澤說,他年輕時,愛看電影,愛打撞球。他沒理由,不愛跟一些老朋友,繼續去聚聚,去吃吃喝喝的。母親說,你爸很儉省,一雙鞋一件衫,總要穿到破,才肯換。
    儘管我們後來常拿錢給他,帶他去逛逛。讓他買幾件衣服。但他依舊很瀟灑的說,算了,老都老了,幹嘛花錢買那麼多衣服呢!
    但他把孩子給的零花錢,都存了下來,孫兒們回來時,他最開心的,是把錢裝在紅包裡,一包給孫女,一包給孫子,一包給外孫女。每個小孩拿了紅包,喜孜孜。送出紅包的爺爺外公,亦喜孜孜,寫在老臉上。
    父親不會沒有自己的人生喜好,人生嚮往的。
    他應該是在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的量入為出出中,消磨了年輕的嗜好,打薄了脾氣的稜角,而捶打出,我越來越看不出他喜怒起伏的指數了。
    那是怎樣的一種付出啊~日以繼夜的,夜以繼日的,忍耐,克制,為了孩子,為了家。那是怎樣的一種習以為常呢?久了,也就忘了自己,忘了曾經有過的夢。那是怎樣的一種人生回想呢?我望著打盹的父親。
    他在人生該有自己的起頭時,忙於戰亂,忙於逃難,忙於生計,忙於為了這個家可能的未來,因而壓縮了自己。
    父親節家族聚餐,我包了一個大紅包,塞在他手裡,要他留著自己用,不要再包給孫兒們了。但我出去付完帳,回來一看,三個孫兒們,個頭都高出他了,半低著身子,從他手上一人一個紅包。
    父親笑著發紅包。完全忘了我怎麼跟他說的。我父親,已經很習慣,在他的世界裡,看到家人的滿足的微笑。我們一旦笑了,他也跟著微微的笑了。
    但他自己的笑呢?都被大半人生的壓抑,給壓在最深最沉的意識裡了。
    這是我最心疼他的部分。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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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