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很清楚,父親在他漫長的台灣旅程中,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心思,在思索他所遭遇的人生。
他只是一個大兵。在時代的洪流中,穿上軍服,扛起了槍,被哨子嗶嗶嗶嗶,一路催著走。他只是一個大兵。在戰場上,槍子不長眼睛,輪到誰,誰倒楣。他不太談那些動盪的往事。
可能也沒什麼特別可以炫耀的。因為,國共戰爭時,他還年輕,而且只是個兵,衝鋒來衝鋒去的,他只慶幸一路還活著。
他不是被抓伕的。但他有些同袍是。就像電影演的一樣。部隊開到村裡,順手就帶走年輕的小伙子。村子裡哭天搶地的,但槍眼下,誰能怎樣!
父親只是偶而淡淡的說,只是沒想到一出來,就出來~大半輩子啊,欸!
我稱伯伯的一位他的同鄉。常來我們家。
和藹可親。話不多。一張口,非常重的湖北腔。連我這從小在村子長大,南腔北調聽慣了的耳朵,一段話裡總有幾句,是囫圇帶過的。
他就是被抓伕的。他是鄉下孩子。如果一輩子按原來的步調走,大概不過是種田放牛,該成親的時候,娶一房媳婦,生一堆小孩,守著祖產,看天吃飯,隨政權來去,田租照繳,稅賦照納。帝力於我何有哉?!
我讀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於我何有哉?」的句子時,老想到我那伯伯。鄉村農家的淡泊,哪能像田園派詩人,哲學家,所能嚮往的那樣呢?
大時代的洪流,像轟然開來的鏟土機,所過之處,無不傷痕纍纍,徒留下生者的嘆息,對著苟延殘喘的往昔。
我那伯伯,來的時候,帶著一瓶高粱,一籃水果,一盒餅乾或蛋捲。坐下來,沉默的笑著,摸摸我和弟弟的頭。手掌粗厚,如同砂紙。
如今回想,那不就是莊稼漢的手掌嗎?我外公也有的。而伯伯比我父親年長幾歲,算算他比我外公小不了幾歲。
他是湊錢給我父親結婚的袍澤之一,但因為父親母親的婚禮,是違抗娘家的急就章,於是,同是農家子弟的他,與我外公也就從未能見面,坐下來,把酒話桑麻了。
但他的手掌,摩挲過我腦袋時的熟悉感,一如我外公,無疑。母親對伯伯很敬愛。如兄長。後來母親跟父親鬧脾氣,帶著我們兄弟離家出走,好幾次,都是去找伯伯哭訴討公道的。
母親會做幾樣菜。把高粱打開。一股酒香彌漫室內。
父親與伯伯,坐著,你一杯,我一杯,有時,我聽見他們聊聊一些老友的近況。誰要退了,誰升了官階,誰走了,誰要結婚了,誰有了孩子,誰的老婆跑了。不少我是認識的。
一瓶高粱喝了大半後,兩人會安安靜靜坐著,看我跟弟弟在一旁分餅乾。母親忙完了廚房,會端起杯子敬我伯伯,謝謝他幫忙我們,祝福他身體健康。
母親酒量不好,但敬伯伯的時候,仰頭乾掉。
接下來,由於母親的加入,他們的話題,會轉入我們孩子的狀況,家務的狀況,以及,總會不斷重複提到的,老哥啊也該為自己以後想想,找個對象結婚吧,老來有個伴啊~
伯伯也總是笑著。不怎麼回答。有時也會說太老了,算了。但多數時間,是靦腆的,沉默的,笑著。母親後來,在幫我洗頭,掏耳垢時,講過幾次伯伯的身世,所以我才記得一些些。
伯伯是被抓伕的。鄉下種田的孩子,家境很窮,沒受過教育。在部隊裡一直升不上去。年齡大了以後,轉職到軍方機構,當類似打雜的職務。但他從不抱怨,不像我父親有些其他的袍澤,清醒的時候「我操他XX的」,喝醉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的。
他只是安安靜靜的,微笑。我只有一次。好像是中秋或端午之類的節日。他來了,跟往常一樣。坐下來,摸摸我們孩子的頭,那時我已經有么弟了,所以他連摸了三個頭顱。
那天不知怎麼,坐到夜裡,父親跟他,都還在喝。兩人漲紅了臉。伯伯突然鼻腔傳出極為壓抑的聲調。我望著他,他漲紅了眼睛,滿臉幽怨。我母親,也靜靜的坐在一旁,但沒有舉杯敬他,反而也紅著眼睛。
我們三個小鬼頭,很知趣,不敢嚷嚷。只是在分食蛋捲。夜漸漸深了。伯伯那次在我們擁擠的家裡過夜。在客廳打地鋪。父親陪他很晚。伯伯不抽菸。父親在一旁點菸,抽菸。兩人偶爾搭幾句。
我印象很深。因為伯伯幾乎從來沒有那樣過。後來母親告訴我怎麼回事。伯伯說他一連夢了好幾夜,他母親夢裡要他照顧好自己身體,她不能再等了,她要先走了。
母親一邊說,一邊啜泣。我那時哪懂?只是看到母親噙著淚,我也感受了某種情緒因而跟著淡淡憂傷起來。我父親在他漫長的台灣旅程中,有著怎樣一顆幽微而曲折的靈魂通道呢?
那些蜿蜒的小路。那些喧譁的通衢。那些滾滾的江流。那些浩瀚的汪洋。我父親一路走著,也許始終不明白,為何就那樣被一股洪流,逼著往前不斷的跑,不斷的跑。
他能說什麼呢?那一夜,伯伯告訴他的夢,他何嘗沒有做過呢?他能說什麼!
那時代,那些人,每個夜裡,都是掙扎的夢魘!誰也不能安慰誰!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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