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也跟所有的老人一樣,慢慢的,越來越老了。
先是腿不好。遛狗時,不小心,被狗突然往前狂吠,拉扯跪倒,把兩隻膝蓋摔壞了。換了人工膝蓋,腳勁差很多。接著視力衰退,白內障來了。耳朵也重聽了,不大聲講他會啊啊什麼什麼的。
老化最明顯的,是他精神狀況不好。本來便容易想東想西的他,似乎,更加滑落進他自己的,無邊無際的意識之海了。他其實已經算厲害了,九十幾歲,仍然自己洗澡,動作雖然很慢。怕他跌倒,在浴室放板凳,做防滑設備。
有時,我回去,看他在浴室待老半天,不放心,在外邊問他,還好嗎?沒聲音。再問他,大聲喊,爸~您還好嗎?過一會,他才悠悠的回我,坐著坐著,差點睡著了。
等他出來。佝僂的軀體,的確是老了。但他堅持還是自己來,一點都沒變。
小時候我喜歡看他刷牙。超認真的。對著鏡子,上排牙齒。對著鏡子,下排牙齒。對著鏡子,伸出舌頭,刷舌苔。然後,一樣對著鏡子,喝一大口水,仰頭,張嘴,水在口腔裡攪動,呵啦呵啦,然後閉嘴鼓起口腔,在裡面咕嚕咕嚕。
然後,吐掉。再重複兩三次。刷牙,完成。
我妻子嫁給我後,回家探望老人家,當然注意到她公公的日常習慣。我是怎麼知道她有注意呢?
有一天,在我們自己的家,睡前我刷牙完,開心跳上床,妻子突然對我說,你刷牙跟你爸好像啊~啊,真的?!不講,我真沒留意。我只知道我刷牙是不習慣用漱口杯的。直接開水龍頭,直接用水沖洗。
但我妻子很確定,我的刷牙過程,跟父親一模一樣。我對妻子笑笑,怪不得呢?原來我真的是他兒子啊~
但父親確實越來越老了。年老,不容易入睡。但,很輕易打盹。
我們為他在客廳安置了一張可靠可躺的長沙發。旁邊一座小茶几。他的老花眼鏡,他慣用的杯子,他戒不了的香菸打火機,都放在上面。這幾年,他行動力差了,這張沙發,這沙發的周邊範圍,是他最後的勢力範圍。
有時候,我還看到一份報紙,上面有紅筆劃線的新聞。有時候,我寫的書,他也會擱在茶几上,也許偶爾會翻翻,或者,是想到我時,當成是我在吧!
母親說他上床睡的時間不長,在沙發上打盹的時間很多。坐著,坐著,便打盹了。其實,他打盹,哪裡會挑時間,挑地點呢?
好幾次,我們是全家聚會,吃著吃著,一回頭,他坐在那,打盹了。他打盹,我們不吵他,繼續吃我們的,聊我們的。不一會,他回神了,還會自己解嘲,啊,睡著了嗎?
我們也會開他玩笑,去做夢啦?!
他尷尬的,笑笑。嘴裡掉了不少牙了,但還是蠻能吃的。只是不能吃太硬,太重口味的食物。於是,都是母親做好,帶在保溫桶裡,帶出來吃。
他打盹的時間並不長。十幾分鐘,二十來分鐘吧。醒來,聽我們聊天,會沒來由的,突兀的插上一句。但我們其實沒人聽懂他講什麼。那很像是在喃喃自語。
彷彿他在打盹的時候,去了一趟遙遠的國度,經歷了一些事,然後突然被外界的聲音拉回來!乍醒過來,他看看我們,眼神帶著一種跨越國境的時差感,「小萍回來了嗎?」他彷彿從夢中歸來,於是確認一下。
但我就是小萍,我就在他旁邊啊~不然,便是他坐著坐著,眼神轉向我,沒來由的插上一句,啊你也這麼老了啊~兒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幽默呢!
但其實,我也許能猜測,他是在時空與時間的切換中,突然由於打盹,由於年老力衰,腦袋中的轉換機制,沒法那麼快銜接,於是,便出現了我們晚輩們看到的落差。
比方說,我就相信,某一次的家庭聚會,我們在吃喝之間,聊起很多家族的往事,但我們切換很快。
當我們正在為小孩子的青春期教養,妯娌兄弟間交換看法時,父親他看似垂頭打盹,卻瞬間抬頭,說那時候啊~我打老大打得太兇了?!
大家望著他,有點反應不過來。可是我立刻想起來,他應該說的是,他最後一次體罰我的記憶。他當時確實痛扁我一頓。吊起來打。可是,那是我小學中年級的事了!自那之後,他就從來沒有打我了。
他竟然在快九十歲,腦袋已經退化嚴重的時候,在我們嘰哩呱啦聊天時,開啟記憶中的某一個匣盒,翻出他打我的往事。而他想說的應該是,他很後悔當時打了我!也許,他當時就後悔了,因而,一直惦記著,一直惦記著。
在快九十歲時,突然在我們家人的閒談中,捕捉到他可以說抱歉的時機!
我望著他,告訴他,還好您當時扁了我啊~不然我哪有今天呢?是不是,我的老父親!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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