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朋友說,父親很沉默。結果,不少人都回我,他或她們的父親也是。
我本來以為,外省的父親,多半沉默。結果,不少本省籍的朋友,告訴我,他們的父親,也很沉默。結果是,他們那一輩,幾乎都是「沉默的父親」!這應該是大時代裡,大眾的,大規模的沉默吧!
我越長大,知道越多,越心疼我父親,與他那一代,無論本省,外省的父親們。
我父親有好些位,與他在飄零過程中,一道吃苦,熬過來的袍澤朋友。有幾位,追隨我父親的腳步,毅然決然,結婚了。雖然比我父親晚很多。但好幾位,最後孤獨以歿。我都去參加了葬禮。真的很孤獨,因為,老袍澤沒剩幾位了。又沒親人送終。
也有一兩位,後來回去大陸,從此很少音訊。
我認識的朋友,說他們父親沉默的,我都很好奇,那他或她,看起來如此活潑,可都是,像誰呢?都像母親?!也許。但,總不致於,全是母親活潑,老爸陰沉,寡言吧!
真如此,那當初,怎麼談戀愛的?哪個正當青春的美少女,會喜歡沉默,寡言,跟木頭一樣的男人呢?
我母親說,就是愛你爸爸很老實啊~但我說的,顯然不止是人格特質上的老實而已。
我說的,是一種被時代推著走,在沿途,不是別人擠掉你便是你必須擠掉別人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沉默!
我父親,斷斷續續,說過一些。上不了船的人,在碼頭上,哭喊。夜裡,突然一陣轟亂,幾個憲兵從床上拖走一個同袍。他的一位長官,政治因素,提前退伍,到台東鄉下,賣燒餅,娶了山地姑娘。
最扯的,是演習中,一顆炮彈掉在不該掉的地方,轟一聲,一個排,死了一半!父親說,我們活在亂世啊~
我後來讀《三國演義》,突然像開了竅。不管劉關張怎麼三結義!不管赤壁怎麼大戰,怎麼三分天下!不管大江東去,浪花怎麼淘盡英雄!
將軍一聲令下,衝的都是小兵,死的都是嘍囉!不是嗎?那些小兵,那些嘍囉,不就是,像我父親與他的袍澤一樣的,那些人嗎?歷史不會寫他們一筆的。他們只會是「英勇的國軍官兵們」啊,這個集體名詞裡的一個。
你看不見他們。如同戰爭電影裡,前仆後繼,在箭矢中倒地,在炮火中身軀碎裂的,那一群群,沒有個人臉譜的小兵們!
難怪,我父親,你父親,他父親,她的父親,都是沉默的。難怪,當一部電影《老莫的第二個春天》很紅時,我小弟很貼心,問父親要不要去看?父親搖搖頭。不了,我自己就是「老莫」,幹嘛去看別人?
我聽了,初初好笑,之後是,心酸。
也難怪,當老兵一波波,走上街頭,說他們想家,要回去看看時。媒體上充斥著「老芋仔」的稱呼時,我小妹有一天,在晚餐桌上,也用「她同學說這些老芋仔」怎樣怎樣時,我母親突然,啪一聲,把飯碗重重摔在桌上,狠狠的說,你爸就是「老芋仔」!以後,妳再說說看?!
當場把我唸國中的妹妹嚇哭了!反倒是疼我妹妹的父親,挺身出來打圓場,說我母親幹嘛嚇到女兒!
我父親不願看老莫電影,我母親不願聽到人家叫老芋仔,都因為,他與她,都是從那個人擠壓人的時代裡,掙扎出來的啊~
他們沉默,但他們在「一切為了孩子」的前提下,卻有著無比的毅力,忍耐日常生活的消磨。父親幾乎沒什麼娛樂!或者,更確切一些講,應該是沒什麼「要花錢」的娛樂。
我很小的時候,他帶我去看勞軍電影。我們在宜蘭羅東的時候,他帶我去尚未加蓋的大圳旁看圳裡的小舟,走累了,他才讓我吃一碗切阿麵。他只是坐著,說不餓。
在眷村裡,鄰居打牌邀約時,他靦腆的回說不會,只因為打牌難免輸錢,對我們家就是負擔。我們孩子是懂的。從小我們也養成不隨便跟他要錢的習慣。任何一筆不在日常開銷明細裡的支出,對他都是絞盡腦汁的意外。
青春期的時候,我是很憤怒的。憤怒且賭氣。憤怒為何我們總是經濟這麼困窘!賭氣那我就一毛錢都不跟你拿!
有時,父親會在我唸書的時候,一副「很想跟我說話的樣子」靠過來,問我還好嗎?
我就硬硬的嗆他:還不是一樣!有什麼好不好的!然後,繼續低頭看書。偶爾,他會生氣。但多半時候,是沉默的,走出去。
而我呢,其實,常常是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不忍。但他沒回頭,我也沒追過去。於是,也就算了。日子,繼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
我現在常常會想到往昔,那些畫面。
就會對自己說,你真幸運啊~父親一直都在,雖然他老了,但還好,你還可以去看看他,陪他吃飯,走走,包個紅包給他。你真是幸運啊~他都八十幾,他都九十幾了!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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