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走了以後,父親很難過。外公的葬禮,親人都勸父親別去了,年紀大,身體虛,精神狀況不穩,怕他撐不住。但父親堅持去了。整個送別,儀式很長,搭了大雨棚,寒風一陣陣從縫裡透進來。我們晚輩的,多數時間站著,間或幾次下跪,拜別我們家族的大家長。
父親果然身體撐不住。親人安排他,靠邊坐著。但他一直撐到整個儀式結束。父親那天很沉默。他身體不好以後,更形沉默了。但那天他的沉默裡,有一種隨風而沁入的悲傷。
冷風裡的沉默,格外讓我替他擔心。拜別外公時,父親堅持要跪。我們攙扶他。他的骨架非常鬆弛。跪下去,好像就站不起來似的。你很難看到這樣的畫面。外公走的時候,接近百歲。而他的二女婿,我父親,八十六歲了。難怪當初這場婚姻,外公會反對。
他們翁婿,差十三歲左右。我母親排行第二。
母親認識父親時十八歲。隔一年,懷孕,結婚。要帶回家的準女婿,外省人,大兵,年紀不小三十了,沒錢,沒家,沒親人。萬一反攻大陸,還要上戰場!
若你是我外公外婆,應該也會說不!反對,很合理。
而且,我外公一定也沒準備好,要面對一個差他不過十三歲,基本上算兄弟年齡的「準女婿」吧!而且,受日本教育的他,連國語都說不好,何況我母親還告訴他,那男人是湖北來的?!
湖北在哪?講湖北話嗎?但,我外公八成也理解,他反對歸反對,他的二女兒是不會理他的。她從小被送出去,當養女。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長大。
後來提早出來工作,在社會上打滾。對感情,對婚姻,自有定見,哪裡是未曾好好養過她的外公外婆所能置喙的呢!
我外公反對,我外婆啜泣,都沒阻攔他們的二女兒,決心嫁給外省人。我外公外婆是很疼我母親的。
只是無奈,食指浩繁,務農的他們,實在養不起女兒。我長大後,去外公外婆那,總感覺他們對我,有一份非常疼愛的情感,不止是因為我長孫,應該也是一份對我母親的虧欠吧!
熬過了岳父與女婿尷尬的對峙期後,我們每年過年過節回去客家聚落探親,父親與外公的互動,非常有趣。我父親客家話完全不通。我外公勉強講一些國語。
兩人多半是,你講客語我講國語,你比手我畫腳,你舉杯我敬酒,你夾菜我送湯,彼此客氣,好不熱鬧!但真正拉近外公與父親關係的,是飯後娛樂。我外公愛打四色牌。現在年輕人不會有什麼人還知道四色牌吧?
小時候,我還有好幾副。因為四色牌是消耗品,玩過一陣後,必須換新牌,舊的,外公就給我當玩具。
四色牌上,印的圖案,幾乎是象棋的翻版,將士相車馬砲,外公會叫我過去,攤幾張牌,要我認字,認對了,吃紅,給糖給零用錢。
打四色牌可以多人一起打。外公幾個女婿兒子,圍桌一圈,飯後可以開打到深夜。
我已經完全忘了四色牌的打法。去網路上查,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但外公喜歡蹲在長板凳上,一邊抽煙,一邊催我父親快點啊~快點啊~
這畫面我始終印象深刻。我外婆跟我母親還有阿姨們,舅媽們,便坐在一旁閒聊,或煮煮宵夜,點心。
一個晚上,講國語的,講客家話的,講閩南話的,就在大廳裡此起彼落。我們小鬼們,跑進跑出,吃吃喝喝,開心得很。
外公的葬禮,最後一程,是去墓園安葬。全部家族包了幾輛遊覽車,到墓園。父親堅持要去。但墓園開闊,朔風野大,母親不讓他下車。他便留在車上等我們。
暮色中,我回頭望望車上從車窗口映照出的父親臉龐。不是很清楚,但他一直往我們這裡望。
他還是堅持,送了他的岳父,最後一程。
幾年後,母親有一天打電話給我,說父親突然跟她講,外公走了,沒有長輩再給他紅包了!我愣了一下。一下子沒會意過來。我的印象裡,每次去外公外婆家,父親母親都會準備紅包給外公外婆,那是女兒女婿的一點心意。
但我從來沒注意,也沒想到,我外公也會包一個紅包給我父親!原來,外公一直記得,這個小他不過十幾歲左右的外省大兵,是他的二女婿哪!
而我父親,雖然這麼多年來,有他兒子女兒媳婦女婿,逢年過節,在他生日時,包紅包給他,但他卻一直懸念著我外公給他的紅包。
畢竟,那是多年來,他隻身在台灣,唯一的長輩,親人,給他的紅包啊~
在我外公面前,我父親,像個孩子!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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