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小賴在荒野玩得不亦樂乎，老賴也跨出雜貨店而忙了起來。
銘德新村的成立，說起來與老賴有深厚的關係，加上他的雜貨店是街坊必經之地，所以絕大多數居民都認識他。
銘德新村的第一批住民有多數本來就是「鄰居」，他們來自外縣市，早在1960年代或更早之前已經落足台北縣打拼奮鬥，剛開始因為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只好沿著大漢溪或淡水河旁找塊方便又沒人管的荒地，用木板拼湊出簡陋的臨時木屋，暫且落腳。日久人多，也聚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
「糟了！糟了！政府說為了拓寬河道，要拆掉這裏的違章建築。」
「如果真拆了，我們要怎麼辦？」
「是呀，以後要怎麼辦？」
消息快速傳開，一時人心惶惶。破木屋雖然缺水少電，畢竟是個可以擋風避雨的地方，勉強能維持一個家。一旦失去，未來怎麼生活？
亂了幾天，居民推選出幾個識字、熱心、而且不是上班族的居民擔任代表，去向政府陳情。
曾經因病淪為二級貧戶的老賴，因為讀過書，經常幫居民跑腿處理公務文書，也成為代表之一。
經過一段時間的爭取與協調，政府終於同意找到空地另蓋村落，讓被拆遷戶能夠優先承購，這就是後來的銘德新村。很多人聽到新村，都以為是眷村，但不是。
新莊的人口到了1970年也只有五萬兩千人，在這之前人更少，要找空地不難。政府規劃的土地十分平坦，看似不錯，1960年代晚期，銘德新村蓋好啟用，一排排的兩層樓房屋，格局也都中規中矩。
看似美好的家園，直到真的住進去了才知道地勢太低平，以致常惹水患。每年都淹好幾次水，成了早期居民的共同記憶
「老賴，公所說思源里的人口太多了，決定要把我們分出去，另外成立思賢里。」老鄰居快步走進雜貨店通報訊息。
「叫什麼里有什麼差別嗎？」老賴搔搔頭反問。
「差一個里長呀！如果多了一個里，當然要多一個里長。」
「那又怎樣？」老賴還是沒搞明白。
「怎麼樣？我們決定推你出來參選！」
「這怎麼成？」老賴聽了相當意外。
「怎麼不成？大家都覺得你最成！」
賴正元就這麼被人趕鴨子上架，倉促參選應戰，結果高票當選，成為新莊思賢里的第一任里長。回首淪為二級貧戶差點活不下去的歲月，一定充滿感慨。在往後幾次里長改選，老賴總是獲得壓倒性的絕對多數選票，一再連任，直到最後的終點。
早年的里長屬於官小事多的無給職，沒有正式薪水，大小庶務卻頗多，遇上里民大會、運動大會更要到處動員，辛勞數天。每個月只領象徵意義大過實質報酬的微薄車馬費，差不多等於當義工。直到老賴卸下擔子的很多年以後，里長才有合理的每個月四萬多元事務費，此外還可以申請每年幾十萬的各種基層活動費用補助款。
坦白說，孩童時不太喜歡有個里長老爸，連玩跳格子遊戲贏了其他小孩，也可能天外飛來一句：「里長ㄟ子神氣什麼？」
跳格子跟老爸當里長有什麼關係？
他們可不知道，老賴自從當了里長以後，對孩子們在外的言行越加注意管教，不像從前很少約束。
思賢里的中心就是銘德新村，銘德新村地勢低窪，註定飽受水患，颱風來了淹水，下場大雨也淹水，每年最少淹個三次水，一積水輕易就能漫過成人的大腿。每次淹水時，人人在家中躲難，身體不好的里長老賴卻必須外出涉險。
「老賴，快來看，道路坍崩了！」有一年颱風來襲的深夜一點多，有人打電話來報案，緊張兮兮說他家門前的道路因雨塌陷，對房屋地基有立即性的威脅。對方聲音大，又緊張，在旁邊的我都可以聽到電話內容，感覺真的很嚴重，好像房子就快要傾斜崩塌了。
打電話來的這位居民不是住在銘德新村，而是往南外緣的長青街新公寓，1970年代後期落成，那時門口正在挖排水溝。
「馬上來。」出院不久的老賴掛上電話，立刻要摸黑趕去查勘災情。
十歲的我，看著屋外風雨交加中的一片漆黑與處處水窪，忽然感到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彷彿老爸這趟出門竟會發生什麼意外，當下堅持要跟去。
一到現場，發現所謂的道路塌陷，只是路面泥沙隨雨流進開挖中的排水溝而已。
「這個人怎麼打電話亂講呢？」我不高興的說。
「沒有出事總是好事。」老爸只是笑笑。
提起排水溝，銘德新村西側的大排水溝，最後流向中港大排，一度被視為解除銘德新村水患的良方，爭取許多年才動工。那條童年記憶中的小溪，從此加上了水泥蓋而暗無天日。
工程開始不久，幾個壯漢在深夜中出現在里長家中。
「這錢你拿去。」壯漢從黑袋中拿出一疊厚厚的紙包。事後猜，少說也有幾萬。壯漢刻意翻開外套，裡面竟似有武器：「工程不要亂看，話不要亂說。」
「這個我不要，只要品質沒問題，沒有人會亂講話。」老爸嚇了一跳，兩手忙著左右揮舞，怎麼樣也不肯碰這些鈔票，現場局勢弄得很僵。
推讓動作在低沉的氣氛中持續了好一會兒，最後對方知道行不通，原封不動把錢帶走，臨走時放話：如果說出去就要你全家好看。
原來當里長也能有這些天外飛來的意外之財與突然降臨的身家威脅。老賴在威脅利誘中始終堅持清白做人，這件事在小賴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連載中，待續）
作者為台灣藝術大學廣播電視學系教授
照片為1980年代新莊里長獲獎合照（右一為賴正元）
● 作者書摘12，經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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