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一生,最安定的歲月,是在台灣。佔了他至今近五分之四的生命。他從來沒想到。他很小就離開家。跟著他父親,我從未見過爺爺,去城裡討生活。爺爺另娶,所以他跟二媽,度過一段光陰。並不快樂。
雖然沒有所謂的後母虐待,但關係也不好。因為他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父親念完初中,就工作了。抗戰中,螻蟻求生,談不上什麼生涯規劃,保命求生而已。
他一直很想念母親,我也從未謀面的奶奶。聽起來。我父親的童年,青少年,是很孤獨的。時代動盪,家境不好,親情奢望,他卻一直在飄盪。
他只是一個很平凡的男子。渴望一個普通的幸福生活,然而,卻是奢侈的夢,在那個肅殺飄零的年代。抗戰,逃啊~國共內戰,逃啊~最後竟逃成一個國民黨政府下的大兵,逃到了台灣。他從來都不知道台灣在哪裡。
在大陸內地成長的生命,橫渡長江,就是不得了的波瀾了,何況是要過一片汪洋!難怪他怕。難怪他的幾個袍澤,都很害怕。但命運是一隻看不見的手,自有祂下棋佈局的安排。
我父親上了船。吐了整夜。搖搖晃晃,看到了島嶼。
他從北部,基隆登岸的,所以沒有一片搖曳的椰子樹。但陽光是炙熱的。碼頭搬運的工人,異樣眼光看他。疲憊,身形勞頓的他,也異樣眼光望著這島嶼的第一印象。
人生總有難以言喻的際遇。多年後,我認識一位南部眷村長大的女子。陪她回老家探望。她父親聽說我是北部的眷村小孩,一整個晚上,都在跟我聊他的軍旅生涯。
他是從南部上岸的,在高雄港。上岸後,部隊整編,他從此在南部落腳。熱啊~熱啊~他一直搖頭。他女兒在旁邊插一句:我爸黑龍江人。
噢,我點點頭,附和著。難怪,從溫帶,跑到亞熱帶,難怪。但她母親是南部姑娘。
她爸爸在雜貨店,相中了老闆的小女兒,死纏爛打,追來的。她們家一連生了五個女兒。最終放棄了生兒子。還好,反正反攻大陸也放棄了。當然,那段戀情無疾而終。我偶爾會想起,她那在南部上岸的父親。
落葉,不一定歸根。但,花果飄零,終須一塊土壤,讓它落下,而後再試著,落地,試著生根。
多有意思啊~
在南部登岸的,娶了南部閩南姑娘。在北部上岸的,娶了北部客家女。人生無法掌握的命運,跟著命運走,卻走出了新生路。在北部落腳的我父親,始終在家裡,安置一座祖先牌位,一方供桌。原來也是有故事的。
我大弟弟還很小,但已經會走路,會講話,會跟我搶東西吃,會吵架了。有陣子,他突然夜夜狂哭,驚叫,做噩夢。常常是在夜半。
我們兄弟倆,睡在一起。剛開始,老爸以為我欺負他,常威脅要揍我。但,日子一久,察覺不對,怎麼好好一個小孩,夜夜噩夢。
問他夢到什麼,他就手指著牆壁,說哪裡有東西!害我都毛骨悚然,晚上睡覺不敢熄燈。但燈亮著,弟弟照樣噩夢。更玄的是,那陣子,家裡也奇怪,常常會發現,毛巾掉在地上,肥皂盒怎麼被移了位?!
母親說,去找師父來看看吧!父親鐵齒不肯。但好幾個月,狀況都沒改善。全家人睡不好,總不是什麼好事吧!最後,請來一位師父。類似我後來在電影裡,看過的茅山道士所用的法器,只是沒有穿道袍而已。
他在我們家,這裡喃喃自語,那邊指手畫腳。還跟我母親、父親問了問。還蹲下來,對著我弟弟,問了問。
然後,在弟弟額頭上,用手指畫了畫,最後開了幾張符,我記得,有一兩張,他燒進碗裡,碗裡有水,然後他喝幾口,朝屋內幾個角落,噗噗噗,吐了幾次。逆光的關係吧,水氣彌漫出一股氤氳。在屋內久久不散。
剩下的符,貼在前後門。其中一張,就貼在弟弟看到奇怪東西的那面牆上。害我那幾晚,瞪著牆上的符,總以為,會抓到什麼!
過沒幾天,家裡就多出一座祖先牌位,一方供桌。父親好像在牌位前,哭了好幾晚。我跟弟弟都不敢吵他。後來,母親才說,師父講,不是什麼不吉利的東西,應該是你的爺爺奶奶過逝了,沒人祭祀他們,所以來通知你爸爸!
說也奇怪。那幾天以後,弟弟開始可以整晚睡著了。家裡的東西,也不會莫名其妙的,自動移位了。而我們家,也就有了一座,長年供奉在那的祖先牌位,一方供桌。
過年過節,要上香。我父親生日,也要上香。
後來,兩岸關係鬆解,我父親的唯一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寄信來,我們才知道,爺爺奶奶早在我父親離開大陸後,沒幾年,陸續離世了。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