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蠻多臉書友,對我那九十四高齡的老爸,很有好感。真好。其實,我蠻怕自己變成他的,從過去以來,甚至現在。因為,父子之間,你也知道,總是代溝,一段又一段的。
差別只在於,隨著自己年紀大了,比較能體會他的心情。也由於我自己有妻女了,尤其,有女兒後,更能體會做一個父親的總總眉角,不容易啊~尤其,在他那個年代。
父親是他那個時代,隨著國民政府大撤退,到台灣來的軍人裡,很早便決心娶一個台灣姑娘,管它什麼「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蔣公喊話!
這決心,使他斷送了,從小兵到軍官的路。一輩子,就是個兵。但他的不少軍中袍澤,後來有尉官,有校官,但不少至終仍是孤家寡人。他們先是相信,要反攻大陸,後來,反攻不成,自己也年華老去。
也有幾位,退伍後,透過做媒,娶了年輕的原住民妻子,娶了攜兒帶女的寡婦,總之,在落腳台灣,娶妻生子的跑道上,我父親,毅然決然,在他的袍澤兄弟裡,跑了個第一。
人生有得有失。多年後,我是以他的長子身份,陪他參加了不少次葬禮。他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台灣了。
父親是一個人,隨著部隊輾轉到台灣的。
人生總是在一個接一個的選擇上,做出判斷。誰也不是神,誰也不知道,怎麼選擇必然是對,或錯。多多少少,是帶點下注前的猶豫,反覆,然後,給它賭下去吧的勇敢。
父親說,他的部隊,在上海逗留了好一陣子。
過年時分,雖然共軍的威脅已經逼到上海市郊了,但一般人家,年還是要過的。炮竹聲,在除夕夜裡,劈哩啪啦,響個不停。他跟幾個老鄉,整夜哭個不停。
時局紛擾,軍心渙散。
有一天,幾個同鄉,決定冒險試試,逃兵回故鄉。他們請了假,沿長江,搭船往中游一走。老爸是湖北人,沿江是可以抵達的,至於,怎麼再轉回偏僻的老家,他說,哪管這麼多,走了再說。
走了再說。他們一行人,還沒走兩天呢,從中上游逃難下來的人潮,把他們嚇壞了。最讓父親打消念頭的是,有人看著他們幾個,說你們不要再往下走了,共產黨已經打到湖北過江了,你們回不去,還會被抓兵啊~
老爸回憶著,他幾個又哭著,往回走。在上海兵荒馬亂間,找到部隊,沒多久,就搭船來到台灣了。他第一個印象是,濕溽,空氣一陣滯悶。然後,幾個月後,濕濕答答的冬天來了。
父親來台後,一直在北部移防。最常駐防的區域,就在林口,桃園,楊梅,竹北,新豐,新埔等地。也算他命中注定,要跟客家女人結緣吧!
多年後,我帶他去新埔一帶逛逛,那時他精神好,還在新埔義民廟前,左看看,右看看。
他回憶著,以前部隊借住過這裡。他說位階低,睡在廟門口旁,兼守衛看哨。他竟然非常詩意的對我說,那時,滿天都是星星。睡不著,就望著天上。
我問吃飯呢?
他說就在廟前的廣場上,一個班,圍一圈。蹲在地上吃。速度快,可以搶著吃兩碗,速度慢,就一碗打死了。
飯裡面,都是小沙粒。米沒洗乾淨,也有露天吃飯,風吹沙的加菜效果。父親一直很節儉。應該也是從來沒有豐衣足食過的珍惜吧!但他追我母親時,聽說是不太小氣的。因為,他常常跟他的袍澤兄弟借錢。
都在幹嘛呢?那時候,在新庒子,那樣的小地方。母親羞答答的說,還能幹嘛,那個小地方,一出門,就碰見部隊裡的熟人。能幹嘛呢?沒錢,沒車,小地方。
多年後,我拼湊著,那個年代,一個外省大兵,去找剛從文具行下班的客家女郎。兩人拘謹的,走上小城的街道。
我爸問,去哪呢?
我媽說,都好。
於是,他們走著,走著。走出一個夜晚,接著一個夜晚。他們顯然在戀愛了。於是,去哪都好。反正,是要一起過日子的,不是嗎?
很多年後,我在拼出的圖像裡,越來越了解他了。我九十四歲的父親。當年,口袋裡帶著一點點他兄弟們借他的錢,出來把客家妹了!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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