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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祥蔚/發現一塊錢的價值

 家裡開設雜貨店的另一個好處是廣受歡迎。不分男女,幾乎所有小朋友都想到我家玩耍,他們迫不及待的表情,總是清清楚楚傳達著心底的期望:「可不可以想吃什麼就拿什麼?」

 我沒這麼大方,不像小妹。

 「沒關係,想吃什麼自己拿,通通不要錢。」幾年後小妹帶著幾位國小一年級的同學好友回家,一進門就這麼說。要比慷慨,幾位兄姊都不如她,當小妹的朋友才是有福。

 雜貨店的常客都知道,老賴每天從早上六點開始顧店,到半夜十二點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但是每隔一段時間,老賴就會有幾天忽然消失不見。

 「老賴又住院呀?」

 對著顧客的這類問題,六、七歲開始就幫忙看店的我只會點點頭。當時只知道老爸常住院,卻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大人們也不說明。

 小孩子不很喜歡看店,一整天都不能出門,還要算帳。

 「小賴,給我一包長壽。」

 銘德新村的居民叫我小賴,有時也叫「老賴ㄟ子」。我記不住銘德新村的各個叔伯嬸姨們,但幾乎所有居民都知道我是小賴,是老賴ㄟ子,這是一種很獨特的溫馨與幸福。有人能當「台灣之子」挺厲害,我當「老賴之子」已很滿足。

 上門買菸的客人收下香菸,拿出一張百元大鈔。

 關於一百元買了二十二元之後,為什麼要找零七十八而不是八十八?這是我第一個想不通的數學問題。

 那時電視上最常出現的兒童才藝比賽是珠算與心算,電視節目主持人總是快語念出:「第一道題:三千一百五十八塊六毛九加兩千七百四十四塊三毛三加一萬五千八百六十七塊一毛二減三千加……。」

 一連串數字如同機關槍掃射一樣逼逼逼逼爆個不停,聽都聽不清楚。

 「買這些,幫我開。」買菸的前腳剛走,進來了一個買罐頭的,放下鰹魚與鰻魚罐頭,看了面前的小孩一眼又丟出一句:「你會開罐頭嗎?」

 我拿起開罐器,小手輕快在罐頭上繞一圈,三秒搞定鰹魚,鰻魚難度較高,豁了四秒,趁這機會心裡偷偷算了兩遍才說:「三十五元。」

 算數不行,開罐頭卻不成問題。

 如果電視比賽的不是珠算與心算,而是開罐頭,我一定敢報名。

 於是主持人會改口說:「第一道題:先開綠巨人玉米罐頭再開同榮鰹魚罐頭再開新東陽肉醬罐頭最後是難度最高的扁平型鰻魚罐頭。」

 除了看店,身為雜貨店少東還要幫忙補貨進貨。

 每逢進貨,要幫著分類上架,並且記下新的價格。最麻煩的是酒類,一進貨各家雜貨店都要在瓶上蓋自家戳記,以免多收了別家空瓶,難以向公賣局退款。

 「阿蔚,我們來玩蓋印章比賽。」剛開始哥哥姊姊都是這樣把我「騙」去一起蹲在大太陽底下幫酒瓶蓋店章,後來我長大一些,不再好騙,兄姊乾脆明白規定配額。

 蓋完印章,不只拿酒瓶的手掌一片灰污,還會曬出一身大汗。

 「老賴,下星期天晚上辦喜事,不要忘記喔。」

 登門的大嬸特意提醒,不必言明也知道她的目的除了紅包,還有預訂喜筵的汽水、啤酒。這是一門不小的生意,但是賺到的錢不知道夠不夠付紅包。

 當天中午,街坊已經搬出椅子在鄰街封街,就地搭起大鐵架,上面鋪上藍白相間的塑膠布,罩著底下的餐桌,權充喜筵場地。

 「又有得吃了。」鄰居小孩看到棚架心知肚明,眉開眼笑。

 雜貨店小孩卻不是這麼一回事,有得吃當然好,但是要先忙上一陣子。

 喜帖上寫的時間是星期天的六時入席,六時三十分開席。差不多下午四點,雜貨店就忙了起來,一箱箱沉重的汽水、啤酒陸續搬上三輪車,還有香煙、瓜子等小雜貨,載了送去,再卸下來。

 「恭喜,恭喜。」道賀聲持續到晚上十點才逐漸淡去,客人陸續歸家。

 這時隨著老爸一起赴宴的小哥與我,連忙一桌桌收拾自家的瓶瓶罐罐。

 「能不能明天一早再來收?」我吃撐了肚子,只想趴下睡覺。

 當然不行。

 「都收好了,回家吧。」等回家卸完貨,一切都忙完,已經晚上十二點。

 運貨的腳踏三輪車是雜貨店重要的生財工具,早些年老爸踩三輪車,常帶著兩個小男孩去幫忙搬貨,後來身體大不如前,小男孩也會踩著三輪車去進貨。這三輪車踩起來很沉,方向還會老向左偏,一般人還真騎不來。一直以為所有的三輪車都是這麼難騎,有次踩了別人的三輪車才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

 本來總想雜貨店是門好生意,賣多少錢就等於賺多少錢。一包長壽香菸二十二元,賣一包菸,可以換到一碗三元的蚵仔麵線足足七碗,而且有找。

 如果這樣,長大當雜貨店老闆也不錯,只要別像老爸天天清早六點開門,半夜十二點才關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

 不久發現,售價中只有一小部分屬於雜貨店,例如長壽菸,一包賺一元,賣三包才能換一碗麵線。這個發現像地震一樣震垮了我心中的美好雜貨店,因為小雜貨店一天根本沒多少生意,如果利潤這麼微薄,連生活都不夠,怎麼還有錢去繳電費、水費、瓦斯費、營業稅?更不要說一進貨就被自己人吃掉一堆。

 「老賴,一包長壽。」

 每次顧客上門買菸,老爸就上前,帶著笑臉招呼,拿菸交給客人,收下錢,仔細算好之後找零,然後彎腰鞠躬微笑說聲謝謝。

 這樣賺了一元。

 什麼是一元?

 一元不再等於買三顆小糖球,不再等於買兩根枝仔冰,而是在老爸來回走動鞠躬道謝之後賣出一包香菸。

 念國小時,非常想參加童軍團,一問之下,光是服裝就要六百元,等於老爸的六百聲辛苦謝謝,怎麼開得了口?

 有一次送貨人來收款,老爸說要開支票。

 「老闆,你嘛幫幫忙,才一百多元,還開支票?」年輕貨商不滿。

 老爸默默開好為期一個月的農會支票,交給臉拉得比馬還要長的貨商。

 受了這些見聞的影響,我的雜貨店經營夢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

 「我告訴你,小時候好想嫁給你,因為這樣就可以搬到雜貨店去住了。」十多年之後,有一個漂亮女生獻出遲來的告白。

 聽她這麼說,忽然有點後悔沒有繼續經營雜貨店。

 那時家裡的小雜貨店已經因為遭逢變故而收了,在此同時,新穎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正在都市裡悄悄興起。

 

(連載中,待續)

 

作者為台灣藝術大學廣播電視學系教授

 

● 《樂觀,就會成功》書摘7,經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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