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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文蔚/政治受難者的失語 詩集《渴飲光流》

    諸神嘆政治受難者的失語、禁語與無語:評吳懷晨詩集《渴飲光流》。
    從1980年代的《人間》雜誌開始揭露白色恐怖歷史,陳映真《山路》系列的短篇小說,探索1950年代左翼青年的處境、行動與遭受迫害,其後藍博洲的《幌馬車之歌》、《沉屍‧流亡‧二二八》、《尋訪被湮滅的臺灣史與臺灣人》接續陳映真的觀點,探索內戰結構下,中共地下黨的實踐與犧牲。
    幾乎在同一個時間點,本土民主運動中,遭到鎮壓者的文學作品也開始次第呈現,施明正在1981年後發表〈渴死者〉與〈喝尿者〉,寫政治犯的生理與心理困境,也引發了政治與人權小說的書寫風潮。
    重寫歷史,逼視黑牢,表述不同政治主張,一直是臺灣文學出版環境中,對抗遺忘,開啟前路的重要主題。
    吳懷晨詩集《渴飲光流》企圖宏偉,以政治受難者的心靈結構為主題,寫下逾千行的長詩,動員了希臘與中國的神祇,出入臺灣與大陸政治牢獄與工殤現場,值得矚目與探討。
    吳懷晨在臺東專科學校任教時,就曾開設「國文:花東文學地景」,所選文本就與綠島和泰源監獄息息相關,無論是柏楊的回憶錄,楊逵的《春光關不住》或是施明正的〈渴死者〉,都見證了臺灣政治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個時代,以及渴飲言論自由的願望。
    在詩篇中,綠島與泰源監獄是相當重要的場景,曹開、丁窈窕、江炳興等人的故事、文章與詩句,都成為吳懷晨互文的重要文本,不僅寫政治受難者的苦難,更道出失語的困境,如書寫丁窈窕之死:
她唱著,她本有著最瑰麗的高音
卻如一隻鳥,被擊碎
一名失語症者的呢喃
橫豎是徒然:
「一無所有,牢房裡
心要裸,身要裸
經血,我唯一自製的墨
……一抄再抄你的歌」
    進入了受難者的靈魂中,將含冤者失語與喃喃自語的精神狀態,鉅細靡遺地描述出來。
    更令讀者驚聳的是,吳懷晨把魯迅的鐵屋活生生地呈現出來,在「最卑賤的世界裡」絕望吶喊,他引用了曹開(一九二九一一九九七)的詩作〈開釋〉:
當他們得到了開釋
便轉入一家瘋人院
幾個相識的伙伴
都是堅守節操的思想犯
據法醫診斷
老張患了精神分裂症
老李染了狂熱病
老江是夢遊者
當他們得到了釋放
隨即被押入精神病院
    顯然政治犯就連從牢獄中脫身,依舊陷入精神疾病的鐵屋中,吳懷晨說:「常有政治犯經多日審訊無眠後,視野所見皆液態,萬物像水一般流。更常有政治犯因禁不起刑求而精神崩潰,成為『電波中隊』,他們會接收到莫名的訊號,有人將己幻想為鳥,能飛回台灣家中。」原本象徵自由言論的「光流」,至此又延伸出身心病症下的禁語與無語。
    有別於一逕控訴執政當局的威權與不義,或是開展臺灣本土認同,吳懷晨所展現的政治訴求相當左翼、基進與反資本,他推崇陳映真在《夜行貨車》中所抨擊的跨國資本主義,以及商品化社會千篇一律的價值觀;也聲援在富士康跳樓自殺的工人詩人許立志,控訴生產線異化人格。
    讀者細細咀嚼吳懷晨如政治宣言的詩句:
大地上到處是被欺騙的子民
高等人咬文嚼著髒字
交易買辦的胡狼
愚弄的標語,殖民主挖空的腦
民族主義的廢墟上
一再重複著死人骨頭的盛宴
火焰思索,將鐵蒺藜都燃燒
天空吊著直升機 步槍輕嘯
把額頭猛向國族的旗杆撞去
就只能用鮮血來題字
    可見吳懷晨對臺灣後殖民狀況下,受到美國、日本等強權的脅迫,執政者動輒動員過時的民族主義情結,發動各種對立與衝突,更突顯出政治受難者主張的理想、純真與人道色彩。
    吳懷晨以較為廣闊的世界觀展現關懷,又希望貼近每個受難的靈魂,且不願意太細節書寫現實,因此統合這首長詩的主角是一位老政治犯「我」,以及哀嘆政治犯的諸神徘徊在記憶的三叉路上,詩人定義了:「薛西弗斯:過去從未過去/夏娃:未來從未到來/夸父:嘴永恆遺棄了話語」,揭露了政治犯遭到時間背棄的困境。
    詩中還出現了其他的角色,包含盜火的普羅米修斯,以及貓,在接受曹馭博訪談時,吳懷晨夫子自道:「貓頭鷹是維納斯女神,也可形變成貓。貓,有牠的埃及名,也是觀看全體的女神。
    在全詩中,我賦予祂最高級的設定是銜著宇宙在行走。祂既能出現在屋中,在水井上,也在宇宙之上看著太陽毀滅。」如果沒有先洞悉作者的設定,必然在閱讀時會相當茫然。
    相較於拉美魔幻寫實小說的傳統,小說家會動員在地的神話或聖經故事,穿越古今,馳騁想像,諷刺現實,重構歷史與認同。
    吳懷晨在《渴飲光流》中,沒有取材在地的神話,動用不同知識體系的神祇、典故與傳說,當一一映照臺灣的歷史和現實時,不免顯得不夠貼近,諸神與臺灣與中國大陸受難者之間的關係欠缺說明,也鮮少互動出富有情意或嘲諷的場景。
    吳懷晨的《渴飲光流》在形式上比較貼近組詩,錯落著不同受難者與批判主題,有散文詩和自由詩,有敘事也有後現代的戲仿,甚至有政治宣言式的淺白呼號也有哲學論述。
    但作為組詩,作者努力穿插反覆出現的主配角,打造反覆出現的「三叉路」,希望通篇具有整體性。
    形式上尷尬,加上語言不夠精緻,多少減損了傑出的題材和思考。楊牧曾說過:「詩之來去,不可思議;有時你會覺得詩是需要追求的,但我想所謂追求,最多只是我們個人平常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窮照,馴致繹辭的工夫,或者偶爾特別要求一點虛靜和沉潛,『疏瀹五藏,澡雪精神』,造成一隨時預備停當的狀態,物我授受,了無牽扯。」在追求詩的完美上,吳懷晨一向用功且努力,如何更趨向形式與哲理的融洽?相信是詩人永恆的課題。

 


作者為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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