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臉書上,看到朋友引了歐文・亞隆的一段話:「我一生都在探索、分析、重建我自己,但現在才了解,在我內心深處有一泓我永遠都處理不了的淚水⋯⋯」
儘管已經讀過了歐文·亞隆的回憶錄《成為我自己》,再次撞上,心頭還是重重的被敲擊。
亞隆22歲那年離家,一去不返。
蘇珊‧佛沃亦如是。這個享譽國際40年的重量級心理諮商師,一輩子剖析幫助過無數破碎的心靈,但她沒逃掉的是她自己,她無法平復母親帶給她的內心騷亂。直到母親去世後多年,才有勇氣寫下《母愛創傷》。
如果不是自承,誰能夠想到兩位精神醫學大師在最深的心底,有那樣一個來自原點(家庭)永遠淌血的傷?而我們再怎麼琢磨、逃避,「過去」都像是暗巷裡的魅影,緊抓著我們不放。
然後我想到沈信宏,想到他的小說《歡迎來我家》。
十個故事,十篇殘酷鏡像,寫的便是我們生命中難以言說:「家醜不可張揚,所以我們將一切的醜陋帶回家⋯⋯」
屬於傷害、屬於至親的傷害。
你不陌生的。
我們生命中總有幾次,你說到某處,你會嘆口氣,對眼前的友人說: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足為外人道。但你真正想說的是:統統給我滾遠點能不能不要這樣傷害我消耗我,只因我跟你切不斷的血緣!
於是我們在這篇小說集裡,看到了〈歡迎來我家〉中失能酗酒的父親、日以繼夜加班的母親,關起門來,他們吵架打架,互相用攻擊力消耗對方的防禦力,滿室的壁癌、碎裂的家具,這個家早已是颱風過後搖搖欲墜的傾圮。
但有個關鍵,只要門鈴響起,有客人來了,瞬間像舞台劇換幕一般,更像科幻劇倒帶一般,所有的殘破迅速都歸回原位,母親擦掉臉上的血痕,父親會擠出一個再不能夠的笑臉,站上「模範家庭」的舞台,打開門,齊聲說:歡迎來我家。
我們也看到了〈愛人〉這篇中的寂寞少年(信宏在後記裡寫著:這一篇,他邊寫作邊流淚)這篇的起手便有個超棒的意象:翹課的少年坐在學校最高層的樓梯上,他拿出一直放在褲袋裡的美工刀,聽那一格一格往前的推動的摩擦聲,然後凝視著他手腕的青紫血管⋯⋯
少年的父母離婚了。單親媽媽白天要工作,晚上要戀愛。每天下課,他回家等母親帶便當回來,飯還沒吃完,母親急著去約會,再返回總是隔天早上,母親帶早餐回來。
他的課業一落千丈,但老師聯繫不到媽媽。其實他多希望老師找到她,讓她知道自己在學校有多爛,這樣他的叛逆也才能輕輕落地,有個歸屬。
那長長的夜,他總是一個人不能眠,他看電視打電動,他匿名年輕女孩上成人網站,他覺得那些深夜的無聊的撩撥,才是無比真實的愛⋯⋯
那每一篇每一篇盡是痛楚。是電影《遠離賭城》,尼可拉斯·凱吉崩潰卻無聲的吶喊⋯⋯
你以為沈信宏寫的是甚麼奇詭的劇情嗎?恰恰不是。
那是你,那是我,那是我們此刻望向窗外無數個屋宇之下,每顆溫暖的星火下映照出最平凡的變態。
是歐文‧亞隆的故事,是蘇珊‧佛沃的故事,也是沈信宏的故事。作家吳曉樂在序裡說:婚姻不僅是愛情的墳墓,也是個體的精緻棺材。
沈信宏的文筆太好,透過他手術刀般精準的剖面,用最幽微的觀察,歷歷寫下家庭裡每個成員的磨難。寫下「我心深處,那一泓我永遠都處理不了的淚水⋯⋯」
作者為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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