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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張愛玲100》之八

〈最徹底的人物・七巧(下)〉
    沒有直接證據,張愛玲讀過弗洛依德。不過二零、三零年代,弗洛依德在中國知識界,並不陌生。後來昨非今是,與毛澤東相互唱和的郭沫若,年輕時,也曾用弗洛依德的理論,詮釋古典,創作小說。
    魯迅亦然,還直接翻譯了,受弗洛依德啟發,而寫出《苦悶的象徵》的日本文藝評論家廚川白村作品。張愛玲沒理由不間接知道,或二手閱讀過。但她的《金鎖記》給了弗洛依德理論,很好的詮釋樣本。
    七巧的老公是個廢人。性生活勉強能支撐生兩個孩子。其餘,都算奢侈。張愛玲並未著墨七巧的情慾。不過,間接的影射,不少。
    在無人處,她挨著小叔坐下,聊起他二哥(即老公)如死肉一般的腿,順勢把手貼在小叔腿上。小叔變了臉色,但沒拒絕,反而伸手捏她的腳。
    七巧幽怨的說:「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這回試探,男方退卻了。七巧繼續幽怨。
    她老公生的是軟骨症,是骨癆。終日躺著,勉強坐起身,全身上下沒有她那三歲的孩子高!這當然是七巧在她兄嫂面前抱怨時的忿忿之語。然而,放在現實生活裡,不難推測,她的閨房之樂,何其慘然!
    讀這一段,我也會聯想到張愛玲很熟悉的《金瓶梅》,潘金蓮痛罵武大郎三寸丁,何嘗不是類似的情慾不能滿足之痛。
    潘金蓮夠狠,偷人殺夫。七巧也想偷情,無奈不成。但她若能殺夫呢?
    沒有任何線索,可以推敲。可她屢屢在人面前,提自己老公是廢人,沒人氣,毫無顧忌。而他老公則如同空氣人,除了名字出現外,從未現身!則反襯出七巧的憤怨,以及,婆家一家的內疚與壓抑。
    七巧不時想到昔日肉舖的青年,跟她打情罵俏,順手拿下一片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溫⋯⋯」她腦袋想著肉鋪青年,身邊正躺著她老公,那沒有生命的肉體。生氣蓬勃的肉體,死氣沉沉的肉體。哪裡會沒有性的苦悶,性的壓抑呢?
    七巧的兒子,身體健康,娶了健康的媳婦。最能讓弗洛依德介入的段落,無疑是七巧與兒子的關係。
    她躺在煙床上吸鴉片,要娶了媳婦的兒子陪她。「七巧把一隻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他的脖子。」碎碎的唸,有了兒子忘了娘,有了兒子忘了娘。
    兒子跟她鬥嘴調笑。兒子陪她吃了一晚的鴉片。七巧追問了很多,兒子跟媳婦的閨房事。隔天,成了她跟打牌女眷的閒話題。沒有壓抑,沒有好奇。沒有好奇,沒有窺探。
    七巧的一雙兒女,被她想方設法,留在家中,留在身邊,留在鴉片煙霧濛濛的,與外在世界脫節的時空裡。沒有反抗嗎?當七巧還在時,反抗得很卑微。

    兒子只是不再娶,逛妓院。女兒只是不嫁了,沉迷鴉片。越來越像母親。但七巧過逝後,兒女分了家。最終有人在街頭看見她女兒,跟一位男子當街,在攤子前,挑選吊帶襪。男子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
    這收尾厲害了,張愛玲。一生禁錮兒女的七巧,能知道她女兒穿起吊襪帶,當街跟男人眉來眼去嗎?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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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