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寫專欄的緣故，常常需要些照片作為示意圖，每當我寫到和小壯丁之間的情感，雜誌社會希望我提供一些生活照加強畫面感。
我翻閱資料庫海底尋找照片，發現過去18年來，我倆之間縱然心心相印，但是合照非常少，大約不到兩成，其它百分之九十八，都是我拍攝他獨自一人的照片，從出生到現在。
或許這是單親家庭的惆悵，我再堅強，回顧往事點點滴滴，獨缺我和他手牽手的背影、或是親暱擁抱的霎那、以及許許多多的親吻和歡笑。小壯丁成長過程的愛戀與依偎，彷彿只能存在記憶的格式裡，完全跟不上時代術語「有圖有真相」的浪漫。
好友們紛紛安慰我，總結那意思便是「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也是，沒有手牽手的照片，小壯丁還是會在我生病的時候為我遞上一杯溫開水。沒有擁抱親吻刻意曬恩愛，他還是會在我瞎拚購買超多超重手提袋時為我全部扛起，沒有一句怨言。
還有，雖然我遲至他十六歲才開始訓練他洗碗，但是他現在會在我們用餐結束後，自己默默走進廚房把所有鍋碗瓢盆洗乾淨（當然不是馬上，而是吃飽飯一、二個小時之後）。
小壯丁不是那麼完美，但是他在我心裡永遠是最好的。更別提我也經常做錯選擇，讓他大半的青春期都用來陪葬在我的憂鬱症陰影。
那時他念初一，正式邁入「中二生」小屁孩階段，而我卻因為一段很糟糕的感情自暴自棄，每天六神無主恍恍惚惚。小壯丁一邊竊喜媽媽沒時間理他，一邊在下課後埋首電玩世界裡樂逍遙。詳細的順序我有點忘記了，但是發生了兩件關鍵事讓我意識到我必須做些改變，否則我們兩個人都要毀滅。
其一是我縱然心神不寧，還是聽到他一邊玩電動一邊罵髒話，而且愈罵愈骯髒。我先是好言相勸：「Baby，你知不知道你罵出口的髒話是一種生殖行為，而且汙辱女性。你想像如果別人也用這種話罵你媽媽，你覺得你可以接受嗎？」
他稍微節制了幾天，再度陷入電玩情境時，尤其是劇情愈來愈刺激時，他又開始跟著網友亂七八糟講話。
這次我很嚴肅地跟他說，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會禁止他使用電腦。十三歲的他答應我會改善，於是，我又給了他一個月的時間。就在最後一次聽到他又激動地說出：「X！X你媽」的當天晚上，我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冷冷地跟他說一聲：「安安，你踩到我底線了。」
隔天早上，我依然比他早起床送他出門上學並且擁抱親吻。就在他準備跨出家門口時，我說：「你今天放學回來不准再碰電腦，我會設定密碼，除了必要的上網找資料，其它時間都不准開機。」
那是小壯丁情緒反應最激烈的一次，他俊俏的小臉突然青筋畢露，表情猙獰，眼淚即將奪眶而出，他說：「妳不可以這樣子。」
「我給了你將近一年的時間改進，你每次都答應我然後又繼續明知故犯。我不喜歡聽謊話，我也不是一個說到做不到的人。我給了你許多次機會，是你無法控制自己，讓我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
得知自己即將與電玩永別，13歲的小壯丁頓時嚎啕大哭，拒絕我的臨別擁抱親吻，並且「砰」地一聲用力關門。
我立刻打開厚重的客廳銅門，狠狠地對他落下一句：「你有膽子這樣關門，就要有膽子承擔。今天晚上你可以選擇不回家，去找你覺得可以依附的人。如果要跟我在一起，就要有規矩，學習自律。」然後他頭也不回地搭電梯離開。
那是我這輩子最難熬的一天。
我的狠話已經說出去，萬一這個孩子真的跟我賭氣不回家呢？我們家人丁單薄，沒什麼親戚，他還能找誰依靠呢？這小子個性散漫，他連家裡的住址都記不住，電話通訊錄裡也沒幾個人的號碼，如果真的選擇意氣用事，他會去哪裡？
雖然已經是初一下學期的入夏時節，就算在公園流浪也不會冷到，但是，他身無分文，晚餐要吃什麼呢？肚子餓了怎麼辦？流浪在街頭的時候會不會遇到壞人？然後發生最糟糕的狀況，從此一去不回．．．．．．
我整天坐立難安。
直至傍晚，我還是準備了三菜一湯的晚餐，等他回來共享。我盯著時鐘，從五點開始緊張。按照慣例，他大約五點四十分會回到家，當他進門時，雖然有鑰匙，還是會按一下電鈴，彷彿宣告他準備進入家門的動作，然後掏出鑰匙自己開門，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看我在哪裡，然後我會跟他說聲：「Baby回來啦！今天學校好不好玩。」
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
那天我從傍晚五點就開始倒數計時，徬徨而孤獨地等待，時鐘指到五點半的時候最焦慮，因為不知道接下來命運會怎麼安排我和最心愛獨生子的未來。
五點四十分，我聽到室外電梯門打開的聲音，然後電鈴響了，小壯丁開了門走進來，他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和往常一樣，放下書包，洗洗手，準備吃飯。
我們坐在餐桌前，默默用餐，直到他開口說話．．．．．．
（未完待續）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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