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講什麼？聽不清楚。」「講話大聲一點嘛！」這兩句話是先父日常慣說的口頭禪，而為了跟他無礙溝通，家人們不知不覺間也逐日養成大聲講話的習慣。「你講話可不可以小聲一點。」不只同學委婉請我音量放低，小學三年級的導師更曾於期末成績單的學期評語中，指正我有時音量過大。
原以為，先父略微耳背乃歲月催人老的自然現象，而大嗓門，當屬北方大漢的基因使然。瘦削面頰耷拉著一對大耳，收音卻時不時卡卡，不難理解何以須極度貼近螢幕，坐著小板凳看電視，差不多就像滑手機的距離。
直至近期工作的廣播電台大樓進行電梯安裝工程，先是怪手拆除了大面積牆壁，電鑽接力定點施工細部，間歇、連續性的「達達」、「砰砰」、「轟轟」聲，伴著陣陣搖晃隨之而來。同事間對話，不得不加大聲量，以免遭刺耳的環境音給蓋了過去。
身處工地播音，格外當心收斂編播音量，就怕一個不小心給攪得神經衰弱而理智斷線，跟那隔著錄音室隔音門、氣密窗，卻關也關不住的一波波工程聲浪較勁「大小聲」。一瞬之間，忽然同理了先父的重聽，乃職災無誤。
數十年來，於工地仰賴體格優勢賺勞力錢養活家小，不管工班、工地如何變換，他恆常是年紀最長的那一名工人。這些我偶爾聽聞，都直嚷著要戴耳塞防護的施工噪音，卻是他赤裸雙耳一年到頭最常暴露的職場聲景。
說來慚愧，小時任性，「老來子」讓家人寵成小霸王。同先父談話必須揚聲，再加上自己急性子，也幾度忘了敬謹的人子分寸。而當我終於懂得小聲、慢慢、發自內心地對著他敬謹說話，係前往樹林忠靈祠，正對先父靈位立正站好，平視眼前無聲無息的他，朗聲誦念《金剛經》。
每次總不願承認經文終章所寫，一切如夢幻泡影，誰教過去的一切既歷歷在目且聲聲入耳；可又不得不承認，一切有時盡，無論曾多麼大聲，必有復歸寂靜之時。
●經授權刊載，原出處為王景新同名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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