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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文蔚/人生十字路口,如何才可以「在現場」?

  1999年夏天我已經完成博士論文定稿,利用暑假排版與校對,等待開學後呈遞給指導教授鄭瑞城老師,只要口試順利,大約在冬季就可以結束研究生生涯,展開到大學任教的嶄新旅程。

  九二一地震發生後一周,我接到瑞城老師的來電:「文蔚,瞿海源教授忙全盟的建構與運作,你能去幫忙嗎?」全盟是「全國民間災後重建聯盟」的簡稱,是為了救災與社區資源協調成立的民間平台。我答應老師會努力看看,掛了電話,立即聯繫素昧平生的瞿老師,下午在台大社會所的研究室簡短「面試」。

  瞿老師是全盟的執行長,他與另外兩位副執行長都是大學教授,課餘投身救災工作,因此希望我接掌「副執行長」,全職管理辦公室,負擔行政聯繫與新聞發言人。我願意接受挑戰,但職稱上我堅持掛「執行祕書」,瞿老師很尊重,立刻就帶我進辦公室。這段期間我放下學位論文,一忙就是十個月。

  由於全盟對外進行民間「捐款監督」,使災變捐款運用能更透明;對內提供加盟團體「協調服務」,強化一百多個團體聯繫與溝通,讓各地區資源能有效運用。我因此有機會結識社會福利、教育、醫療與宗教的民間團體,貼身學習他們的創意與熱情,真是難得的機緣。

  但讓人感到挫折的是,公部門面對震災反應遲緩,部分基金會或協會不願意接受監督與公開財務。記得一個以教改著稱的組織,提出培訓家長到重建校園監工的企畫。在審視後,專家們認為,監工必須具備營造的專業,且認證後必須負擔法律責任,於是請他們修改一下企畫的內容。不久我接到抗議的電話,指責我「反動」,並揚言不加入全盟。這當然讓我很幻滅,原來公益組織未必都能理性溝通,我所處的依舊是個蠻荒叢林。

  2000年的愚人節當天,我完成博士口考,究竟要應徵大學教職?到一家新興的電子出版業冒險?還是繼續留在全盟?我還有些徬徨,不過我還是堅守著執行祕書的崗位,但一個突如其來的決議讓瞿海源老師去職,我憤而離職,回到學院,也開始我的報導文學寫作生涯。

  我閱讀阿潑《日常的中斷》時,書中閃現的南投社區友人,久別重逢,連結了我的記憶,還原了當年的情緒。

  老實講,我在全盟的工作一直面對協調不足的窘境。每周開協調委員會與各個工作分組會議,一群傑出的社造工作者,一直提不出真正整合性、有規模以及具體的合作計畫。焦急的我,從社區報輔導出發,跑現場,蒐集了一些在地、熱情與充滿創意的社區報,舉凡《921民報》、《中寮鄉親報》和《希望‧埔里社區報》,都展現出生猛的草根力量。我在災區接觸到李文吉、鍾喬和廖嘉展幾位前輩,都來自《人間》雜誌,也願意一起努力為新的社區報奮鬥,讓人倍感溫暖。

  記得當時我們透過網路綜合把社區報訊息,發行電子報,在邊緣發聲,也引發了一些回響。老神父馬天賜特別關心山區重建的進度,囑咐我幫他訂電子報,一旦看到有關心的題目,就打電話來討論,遇到土石流的災情報導,還來辦公室關切,希望強化通訊設備,不讓部落失聯。

  離開全盟,賦閒家中,每日翻開報紙,打開電視,偶然看見與災區有關的新聞,自己無力再協助,總是苦痛萬分,陷入巨大的悲傷情緒中。就在這個時刻, 林黛嫚老師邀約我為新書《921文化祈福》寫一篇報導,我開始構思究竟要揭露黑幕?還是該記錄溫情?

  在我奔走災後建設的歷程中,處理過不少公關與新聞稿件,深知民間捐款得來不易,只要有一篇報導質疑善款使用不當,往往就會招致民眾對公益團體信任感的崩解。在大地震發生不到一年的時刻,所有救災體系都還是脆弱的,於是我決定放下心中諸般不滿,採訪《中寮鄉親報》的編輯團隊與中寮社區夥伴,寫下〈五個女子和一份報紙〉,見證一群來自台中的女孩,無懼於天災與地方政治的冷漠,勇闖災區的傳奇。

  暑假結束,我前往東華大學中文系報到。出發前,顏崑陽老師交代我準備開設「報導文學」,漫漫夏日,我閱讀中外的報導文學經典,突然有種領悟:原來我以為遠離社區,其實教學與寫作讓我重返田野!

  地震隔年,我開始進入了另一個社會現場,接手老前輩楊南郡開設過的「報導文學」課程,帶著學生觀察花東縱谷社區的大小事。

  在20年前,「報導文學」這門課在大學的中文系或新聞系中,都還相當罕見,缺乏讀本與教材。閱讀材料可以勤奮蒐集,就能充實課堂討論的文本,但在書寫的主題上,我和學生所缺乏的是生活、村落與社區的故事。

  在全盟的十個月中,經常聽見「蹲」這個字。資深的社區營造工作者,總覺得陪伴社區基本功夫就是蹲點,要能夠跨越社區與外界的疆界,更要與培力的夥伴長期互動,深深蹲下,假以時日,未來才有可能共同開創出翻轉社區文化的課題。可是對大學教師來說,如何從象牙塔中走向山風海雨?如何翻過大學的圍牆,還能夠關注社區發展?我總覺得需要一些機緣,更需要一點傻勁。

  進入東華的第一年,我受邀擔任校園報《記哈客》的指導老師,陪伴學生記者企畫新聞,討論線索,讓我有機會充實地方知識。15年前,我開始帶領「大專資訊志工」團隊同學,先後在水璉、壽豐、靜浦、北埔、志學、達蘭埠、光復與卓溪各個偏鄉蹲點與服務。這一群以「編輯採訪社」為主的同學,號召全校有熱血帶動偏鄉孩子閱讀、寫作與攝影的大學生,一屆傳承一屆,投身社區資訊教育的工作,我們一起努力長達11個年頭。他們以層出不窮的創意,帶領孩子們架設部落格,記錄社區的文史、生態與觀光資訊;或是利用簡易的數位設備,指導孩子們製作廣播節目或是紀錄短片,讓社區的故事在教育廣播電台或是網路上流傳。這一段經驗讓我相信,青年時期的社區服務經驗,會是學生們一生的養分,更帶給我豐富的寫作題材。

  同學四年就畢業一批,當我描述「深蹲」的意義給新生聽時,會看見自己蹲下的身影,有點傻憨,有點執著,就這樣陪伴布農族部落為時最長,協助出版八部合音的音樂繪本、協助規畫社區旅程、記錄獵人文化、建構族人的族譜、幫忙手工藝品的包裝設計等等,就這麼認識了更多朋友,也聽聞了更多好故事。

 

作者為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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