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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文蔚/把玩古典 抒情當下

    楊瀅靜喜歡夏宇與零雨,她的博士論文《創化古典、鍛接當下:以夏宇、零雨的詩學為例》就創意十足,向偶像致敬,從傳統與創意的激盪,討論兩位詩人如何繼受傳統,又能轉化出解構、質疑或是抒情的聲音。

    瀅靜在學術研究上,師事楊牧先生中國抒情傳統的主張,強調古典詩能以精省的意象與典故,發抒巨大的抒情,但在現代詩的創作上,也和楊牧先生一樣,不斷結合戲劇獨白體的敘事風格,為現代漢語詩擴大歷史、人文與思索的空間。因此楊牧在2011年為瀅靜詩集《對號入座》寫的推薦序中說:「我讀瀅靜的詩輒發覺其中率真的音響,即她無所不在的個性所流露,充滿抒情意味的聲調,又不乏戲劇性,以及有機糾合便產生的敘事觀點,都在那特定的結構裡次第展開,多面向認同。」肯定了楊瀅靜嫻熟於抒情與敘事交錯,自然流露出具音樂性的詩篇。

    看來夏宇和楊牧兩種看似矛盾的風格,一直交錯與糾纏在瀅靜的心中、詩中與氣息中。

 

努力寫悲傷的詩

    夏宇曾說過:「記得那是1983年,楊牧在台大客座,開一門課叫做『抒情傳統』講英詩,我跑去旁聽。我記得下了課他問我:『你的詩裡總想要表現一些好玩的事,你會不會寫悲傷的詩呢?』我馬上下決心要寫一首『悲傷的詩』,這就是〈乘噴射機離去〉開始時的主意,起先很短很悲傷,只有四十幾行,寫完後,一直謄,愈謄愈長,謄第六遍的時候,變成一百三十多行,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又變成一首好玩的詩了。」夏宇故作輕鬆貌的回憶,讓讀者或後續的研究者產生了一種錯覺:夏宇不會寫悲傷的詩,總是寫好玩、前衛與搞怪的作品。

    楊瀅靜顯然獨排眾議,她不斷想展現夏宇深沈的悲傷,在2017年出版的詩集《很愛但不能》中,她以看似詼諧的警句,不斷低迴出哀痛的情緒,其中〈以傷止傷〉最為怵目驚心:

瓷器是我

脆弱

為了掩飾空蕩的內裡

你拿走的

由你打破

碎成一地的防備

你踩過

也讓你流血

以碎片擦撞髮膚

以傷口互相扯平

    將失戀者空虛與報復的心裡,透過一個受傷的瓷瓶轉身傷人,轉折出驚人的畫面。到這本詩集中,與題名相同的〈擲地有傷〉一詩中,詩人一開頭就點出靈感來自夏宇〈插圖〉一詩中的名句:「如是/玻璃玻璃地/遇到」,讓人理解到原來〈以傷止傷〉中「陶瓷陶瓷地遇到」的破碎與傷害源於夏宇,而進一步在新作中,戀人相遇與纏綿竟然互相割裂,遍體鱗傷,不但無法兩情相悅,更無從白頭偕老,當年華老去,回首往日時,大雨如注,都是淚水,詩人唱著:

歌還唱嗎

雨滴滴答答

玻璃碎屑擲地有傷

    從破的陶瓷瓶,到碎的玻璃,楊瀅靜不斷重複展演愛情的千瘡百孔,她的重複無非是把遭抑制的原型情節(master-plot)講述出來,一而再,再而三的持續努力,以譬喻哀嘆自身的孤寂,以碎裂消解心頭的幽憤,都增添了她擲地有傷的抒情意涵。

 

從傳統出發,轉化出當代意義

    讀完〈擲地有傷〉一詩後,我很想問瀅靜一個問題:「你的詩裡總想要表現一些悲傷的事,你會不會寫好玩的詩呢?」

    瀅靜沒有讓讀者失望,她咀嚼成語,把落井下石寫成〈惡意〉一詩;問道於盲則寫成同名詩作,把希望寄於馬匹身上,但不幸馬已經全盲;過眼雲煙寫成〈舊日〉一詩,渲染都會男女短暫的戀情,以及交錯後的冷漠。不難發現,詩人之所以能幽默、機警與輕巧,全來自於看似老邁的陳詞套語,經過結合現代的景物之後,衍生出全新的情意,無一不是瀅靜的巧思。

    讓人最為捧腹的是〈正是這個時候〉一詩,通篇回應《莊子‧養生主》中:「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的哲學。原典中是一則師生互動的生命教育,老聃死了,學生秦失去弔唁,哭了幾聲就出來,老聃的弟子質疑他不夠哀痛,秦失卻認為痛哭悼念違背自然,因為老師偶然來到世間,是應時而生,至於偶然離開世間,則是順命而死。只要人們安於時機,順應變化,哀樂之情不能進入心中,就解除了自然的倒懸。在這個生命重要的時刻,莊子說:「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此後,薪火相傳也成為師生之間觀念傳承,恆久流傳的象徵。而楊瀅靜把自身擔任老師的經驗與挫折紀錄成篇,師生之間的頻率看來接不上,充滿恐慌的老師要不斷默唸莊子哲學,才有勇氣繼續站在講台上。詩中描寫各種冷眼與無視精準的傷害,讓人感到戰慄:

箭矢並不落地,正中靶心

任何人事皆能神射我

我是一則寓言,富含隱語

解讀或者是忽略都隨你意

我是無人的講台

卻有寫滿情節的黑板

    讀到「神射」一詞時,不禁莞爾,畢竟站在講台上的老師,努力寫黑板,拼命解讀,面對蹺課、面無表情或是低頭睡覺的學生,生出自己成為隱形人的感受,應當是許多教師共通的經驗,詩人進一步夸飾為「我是無人的講台」,對應著寫滿情節的黑板,場景更為詭譎與神秘,實則讓人笑後會忍不住滴下眼淚。

    〈正是這個時候〉一詩精彩之處在於中、後段的轉折,老師沒有存在感,實際上學生也都把位子空下來了,詩人玩味「不在場」的多重意涵:曠課而不及格的學子不在場,安慰老師不要傷心的友人也不在場,所有人都不能體諒如是的傷害無異於謀殺,老師突然嘶喊:

而我在場

在每一個極其難堪的時刻

在每一個以善換惡的場合

總在轉角瑟縮過後又抬頭

於是當所有的哀樂

都入我之後

都辱我之後

莊子突然在此發聲,當老師倒懸在杏壇,當薪火不再相傳,哀樂悉數進入卑微的老師心中,應當是莫大的諷刺與批判。

 

出入內心與現實的成熟詩人

    《擲地有傷》中多數作品,還是如李進文形容作者過去的風格:「本質既是渴望,卻又疏離。」但仔細閱讀,在形式上,楊瀅靜把原本內在音樂性與節奏,透過民謠風的實驗,迴環複沓,經營出更為有節奏感,更首尾呼應的歌詩,可見她有意在每一本作品中都嘗試發展不同的語言風格。

    楊瀅靜是一位有詩學理論自覺的作者,她充分理解自己擅長以遠取譬,抒發內心的憂傷,參差對照希望與絕望,在抒情聲音之外,當她要動用敘述時,為了保有濃稠的詩意,就諧擬古典寓言或成語,或再現,或拆解,或曲解,呈現當代的全心意涵。特別是在新詩集中,她也提出了涉世的作品,如〈被迫而隱〉就十足生猛與辛辣,〈星空的由來〉聲援香港民主運動,溫柔而堅定,充分展現出一位成熟詩人出入內心與現實的能量。

    《擲地有傷》是楊瀅靜走出花東縱谷後,離開楊牧與夏宇糾纏的十字路口,敏於古典,精於觀影,反思生活,不斷從傷痛中提煉民謠,終於唱出了自己獨特的高音。

 

 

作者為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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