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清朝，蒲松齡就看到，有人把宗教當獨門生意在經營啊！--關於金和尚的鍍金歲月>（上）
讀《聊齋》讀到<金和尚>這一篇。我突然想笑。因為沒來由，想到好幾個電影裡的，印象深刻的和尚。影帝梁朝偉演過《倩女幽魂》第三集，他演一個小和尚。憨厚，正直，被女鬼再三戲弄。我的好友吳興國，京劇的轉型與現代劇場化，是他最高的理想，成就極大，看過《李爾在此》、《樓蘭女》等等大戲的人，會同意。但他為了維持劇團的生存，時不時，會接演一些電影，不多，但令人印象深刻，如《賭神》2，他跟周潤發的對戲。可是，他也演過和尚，在《誘僧》裡。
最無厘頭的和尚，應該是《食神》裡，周星馳在落魄時，助他不止一臂之力的，自稱「貧僧夢遺」的和尚吧！
歷史上，最大號的和尚是誰呢？你，猜一下！我想，理應是和尚出身，皈依明教，創立大明王朝的朱元璋吧！和尚，被戲劇化，被喜劇化，被丑角化，被陰暗化，當然不會始自今日。《聊齋誌異》裡，就有不少段和尚的故事。<金和尚>很特別。既非西域來的番僧，亦非被神仙化的高僧，而是，從一無所有，變成富甲一方，權貴交相攀結的大和尚！但，他匹配嗎？
蒲松齡寫《聊齋》，並不是沒態度的。他看似以動人筆法，紀錄下他所聽聞的人鬼狐妖的逸聞傳奇，實則，在選題，在敘述中，還是表達了他的價值判斷。有時，他甚至覺得不過癮，還乾脆在故事的末尾，來上一段「異史氏曰」，做評論，做褒貶。蒲松齡畢竟是十八世紀的文人，不能超越他的時代限制，在觀念上，不免有保守的包袱，這點不足為奇，也不該是我們後人評斷他之成就的「後見之明」。所以，我寫這一系列對《聊齋》的再詮釋，對「異史氏曰」多半只是看看，不會太在意他的評點，是否符合我們現代人的觀點。而且，我也自信，我要講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聊齋新詮」。
可是，在這一篇，講<金和尚>的故事，我卻要先分享一段「異史氏曰」的觀點。為什麼？因為，有趣。平常我們對「和尚」一詞，大概不會太陌生。和尚嘛，佛門出家人，男的叫比丘，或和尚，女的叫比丘尼，或尼姑。大家都知道，不會很難理解啊！可是，蒲松齡為我們釐清了好幾個與「和尚」相關的名詞。寓意深遠，褒貶立見。分別是哪些名詞呢？來，我先問你，什麼是「和撞」？嗯嗯，不知道吧？什麼又是「和唱」？別立馬說你知道，可不是「合唱」哦！此「和」非彼「合」哦！在沒有讀完<金和尚>這故事前，我真的不知道蒲松齡列出的幾個跟「和尚」有關的名詞！
「和尚」者，五蘊皆空，六塵不染，是謂「和尚」。五蘊，是色、受、想、行、識。不用擔心不懂，我簡單講給你聽。色，把它想成是外在世界，形形色色。
受，是你要面對外在世界，承受外在世界。想，是思索，是思索外在世界的意義。
行，是要採取行動，不能老是在思索。識，則是「受想行」的綜合判斷。
出家人，必須把這五蘊通通放下，通通放空。六塵，是眼、耳、鼻、舌、身、意。
你把它們想成是，我們身體與外在接觸的窗口。要通通不染俗塵。做到這，「五蘊」空了，「六塵」不染了，這人，才叫「和尚」。
了解了和尚最純粹的意義後，於是，像那種「口中說法，座上參禪」，心中卻放不下一切的，不過就是「和樣」。一種和尚的樣子而已。至於，「鞋香楚地，笠重吳天」，那叫「和撞」，是指四處雲遊化緣的行徑，未必是打從心底自在。至於，「鼓鉦鍠聒，笙管敖曹」，則謂之「和唱」，是指和尚為人敲木魚念經等等。
最糟糕的，是「狗苟鑽緣，蠅營淫賭」，謂之「和幛」。就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假和尚啦。了解了，「和尚」必須跟「和樣」、「和撞」、「和唱」、「和幛」有所區隔後，我們再細看「金和尚」的一生，便知道為何蒲松齡要寫下這故事了。
「金和尚」，是個怎樣的人，有怎樣的傳奇呢？他的父親是無賴，「以數百錢鬻子五蓮山寺」，能生不願養，便宜把他賣給寺廟。如果他是開國的國父，那他就會像朱元璋一樣，是「臭頭皇帝」，有一堆自小便展露的天賦異稟的奇事。但很抱歉，金和尚，他，沒有。他「少頑鈍，不能肆清業」，笨笨的，很難調教，所以在廟裡，也僅能做非常粗等的工作，「牧豬赴市，若傭保。」做做養豬買菜等差事。（奇怪，佛教吃素不殺生，養豬，幹嘛？！賣給人家殺生？）
後來，寺廟主持死了，他捲款潛逃，做買賣為生。這跟朱元璋不同。朱元璋是時代動盪，寺廟也無法存活，只得流浪天涯，最後投入反元的義軍。這金和尚，「棄政從商」，或許時代不同，畢竟大清王朝在蒲松齡的年代，根基已經穩固，從商還是比較理性的選擇。這金和尚厲害。他「飲羊、登壟，計最工。數年暴富，買田宅於水波里。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計。遶里膏田千百畝。里中起第數十處，皆僧無人；卽有，亦貧無業，攜妻子，僦屋佃田者也。」飲羊，登壟，是指他善於行銷，一隻嘴呼溜溜，算計清楚。幾年之間，賺了好幾翻。賺了錢，就買地，建房舍，有了錢，就有人跟隨，每天靠他吃飯的，動輒上千人。他蓋了數十棟房舍，大部分都是僧人居住，但也有貧困失業的人，帶著妻小投靠他，租屋當佃農，錢多人多事業越來越大！
金和尚，金和尚，「金」在哪呢？在豪宅之內。前面是大廳，樑柱上，金光閃閃刺眼「繪金碧，射人眼」；連擺設，亦晶瑩剔透，閃亮亮，「堂上几屏，晶光可鑑」；廳後的房間呢，絕不含糊，「朱簾繡幙，蘭麝香充溢噴人；螺鈿雕檀為床，床上錦茵褥，摺疊厚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諸名迹，懸黏幾無隙處。」室內飄逸高檔麝香味，床是高級檀香木雕刻，厚厚被褥是高檔綢緞，牆上掛滿美人畫山水畫。
這，哪像「五蘊應該皆空」的和尚房間？說它是大觀園裡，賈寶玉的房間，我還相信。硬體建築如此，軟體排場亦不輸人。「一聲長呼，門外數十人，轟應如雷。」很像某些高檔日本料理店，客人進來，出去，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從裡到外，從外到裡。排場十足。他們的訓練更像有素的軍隊。「受命皆揜口語，側耳以聽（聽和尚交待事情，都手掩嘴巴，側耳專注傾聽。）」「客倉促至，十餘筵可咄嗟辦。肥醴蒸薰，紛紛狼藉如霧霈。」就算臨時來一堆客人，隨隨便便，也可以做出十幾桌的筵席，蒸煮交錯熱氣騰騰，吃飯的場子彷彿雲霧一樣彌漫。
但，畢竟還是打著佛教的招牌，所以，「不敢公然蓄歌妓」，然而，「狡童十數輩，皆慧黠能媚人，皂帽纏頭，唱豔曲，聽睹亦頗不惡。」雖然不敢養歌妓，卻養了十幾位男童，聰明伶俐，姿色媚人，打扮如同倡優，唱起酒店的歌曲，都有相當水準。
是不是印證了《金瓶梅》、《紅樓夢》裡，一再提到的，男色之美，的確彌漫於社會，不分階層。這金和尚一旦出門，前後隨從數十騎。侍候他的，都以「爺」來稱呼。居民們，或以「祖」，或以「伯、叔」稱呼，就是沒人叫他「師」，叫他「上人」。（但他明明是和尚啊！）和尚，不喜歡，不願意，把自己的檔次，提升到上人等級的，少見吧？（未完，待續）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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