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蒙,人稱魏三爺,他是我素所欽仰的新聞界前輩。民國六十六年七月,我考上中央社,當時他仍是中央社的社長。隔年,他就轉任為國策顧問。相處不及一年,有幸能親炙謦欬,他的風範,令我至今難忘。
魏三爺,家世顯赫。他出生在民國肇建的前四年。他的祖先是讓唐太宗頭痛不已的諌臣魏徵,他的父親是清末民初的大文學家魏易,魏老曾和林杼合譯「黑奴籲天錄」和「塊肉餘生述」,大量的將西方歷史、文學翻譯成中文,在當時的中華大地掀起了西風東漸的風潮。
滿清末葉,出生在北京的魏三爺,一生多采多姿,他畢業於民國時期的燕京大學,年輕時擔任過天津庸報和華北明星報記者,初生之犢不畏虎,他大膽批評時政,惹怒了北洋軍閥,曾被逮捕繫獄。抗戰時期,他又深入延安窰洞採訪毛澤東,他敢捋虎鬚,提問尖銳,也不怕掉了腦袋。來台後,他擔任過路透社特派員,創辦了英文中國日報,擔任過中國廣播公司總經理,籌謀策劃成立台灣電視公司,並從他的妹夫沈劍虹手中接下了第六任新聞局長的棒子,其後,再膺重寄來到中央社當社長。他擔任新聞局長期間,正是中蘇關係劍拔弩張之際,國際情勢波詭雲譎,他因深受兩蔣信任,兩度啣命前往維也納,密會蘇聯密使路易斯,這一段秘辛,在他的英文日記中記述甚詳,被稱為「王平檔案」,解密後,已出版,共三卷。
時間過得飛快,我進中央社時未及而立之年,到如今己近七旬。那年七月,我到中央社松江路舊大樓報到,副社長林徵祈引領我前往拜謁魏三爺,三爺方面大耳,嘴型甚濶,個頭不高,略高出辦公桌面,他一手拿毛筆,臨池揮毫,一手執話筒講電話,他示意我坐下,枯候約二十分鐘,我聽到他一忽兒用法語和人交談,一忽兒又操吳儂軟語,最讓我驚奇的是,他還能說流利的閩南語。好不容易接完幾通電話,他笑咪咪地問我的來意,我說我是來報到,他連聲說:「好,好,好,來得巧,嚐嚐這泰國來的榴槤」。
那個年代,市面上沒人見過榴槤,我也不知此是何物?他從桌下,拎起一個長得像鐵蒺藜般的水果,小心翼翼地剝開果殼,露出黃澄澄的果肉,滿室皆是撲鼻的異香。正在此時,有一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敲門而入,他是返國述職的李在方。一日之間,除了魏三爺,我接觸到副社長林徵祈和漢城特派員李在方。林副社長是清末重臣林則徐的後人,繼三爺之後接任中央社社長,和香港時報董事長。李在方後來屨任黨政要職,之後擔任我國駐韓代表後退休。
三爺後來轉任國策顧問,我也奉調到澎湖成立中央社馬公辦事處,那時,經國總統經常假日下鄉考察民隱,由於行程保密,記者採訪他的行蹤不勝其苦,此時三爺給了我最大的方便,他見到我總會暗示,何時、何地送底片給他,當我如約前往,果然會看到他正陪經國總統在觀音亭看夕陽,或到西嶼探視老友呂酒瓶。
記得有一次參觀西台古堡,看到介紹清朝大學士李鴻章興建古堡的告示牌,經國總統回頭問三爺,大學士相當於現今何職,當時我正在拍照,說時遲那時快,有一隻手搭上我的手腕,「你是學歷史的,你倒說說看」。我人微言輕,支唔了幾句,說對說錯,經國總統也不以為意,若是三爺說錯了,面子上不好看。剎時,我懂了,三爺正把他幾十年為官之道的功力,藉這一抓,源源不絕的輸入我的身上。可惜,我生性淡泊,絶意仕途,終究辜負了他的美意。
三爺和經國總統,出入相隨,兩人相知相惜,新聞界大老鄭貞銘在他「百年報人一代新聞宗師」的著作中,曾披露經國總統在一個平安夜給三爺的一封信,信中說「景蒙兄:很久就想寫一封信給你,因為總是想寫一封比較有意義的信,所以找不出時間來,但是這一筆心債,也不宜久久而不還,尤其明天是聖誕,而我又要離開台北,所以下了很大的決心寫這封信給你,是希望你能夠在這封信中看出我的誠意,那麼小弟的心亦平安矣!數年來的相識,你對國家的忠誠,對朋友的直爽,對工作的認真,都感動了我⋯⋯」。這一封信出自經國總統的肺腑之言,情真意切。三爺從此為報知音,鞍前馬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有人形容三爺是半為名士半風流,有人比喻他是西漢「滑稽之雄」的東方朔。酒席間只要有三爺在,必定滿室生歡,一座傾倒。他說起黃色笑話來,口沫橫飛,眉飛色舞,像滾雪球般一個接一個,絕不重複。吾友汪誕平兄曾透露,三爺有一本笑話秘笈,類似東方不敗的葵花寶典,誰得之,就能稱霸笑壇,可是至今無人看過。他秉性風流,常有女人投懷送抱,甚至在他家門前徘徊不去等候侍寢。三爺對友人說:「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誰叫我姓魏,魏字拆開來就是一千八百個女鬼,注定我要被女人糾纏一輩子」。
三爺交女友,從心所欲不踰矩,交往對象大多是風塵女子。他曾自書「世界上無真學問,風塵中有大丈夫」。唯一例外,他在垂老之年,結識了十五歲的幼齒小女生陳薇,老夫少妻恩愛逾常,他自況「樹纒藤來藤纏樹,生生世世兩相纒」。父執輩的他,作之君、作之師、作之親。教她讀書識字,教她努力做人的道理。魏三爺原先無子嗣有二女,著名女星張艾嘉,就是他的外孫女。陳薇十分爭氣,努力不懈,終於做人成功,為年近花甲的三爺生了一子,為張艾嘉添了一位小舅舅。三爺亦喜亦憂,手書「五十八歲方有子,靜思堪喜亦堪憂」,字裡行間,仍難掩得意之情。
三爺民國七十一年,在溪頭心臟病發去世,享年七十五歲。以往的紅粉知己,各個早已鴻飛渺渺,只有陳薇為他送終,陳薇在「刻骨銘心憶景蒙」書中寫道:「我接到報喪的消息,趕緊拿了你最喜愛的唐裝,趕到醫院,把你從床上抱起,擁在懷裡為你更衣⋯⋯」。讀了令人動容。
那年七月,我特地到金山安樂園看他入土,送他最後一程。幾年後,著名的歌星鄧麗君,也葬在他的塋前不遠處。有美人為伴,三爺不會寂寞。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更多文章見作者臉書,經授權刊載。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