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陳朝平專欄】2022年2月2日、農曆壬寅年正月初二,中午時分,媽媽卸下了90年的重擔,安詳地長眠了!
2月1日晚上,離開媽媽那兒時,我悄悄地走進媽媽的臥房,向她道別,媽媽的呼吸,均勻而微弱,我趴在媽媽身邊,低聲跟她說,「明天再來看你喔」,媽媽的眼睛睜開了一下,眼神無力地望著我。
我心裡明白,媽媽即將離我們遠去,很想對媽媽說聲「我愛妳」,也很想跟媽媽說聲「放心去爸爸那兒吧!這裡有我呢!」,卻因為心裡頭依然抱著一絲希望,終究沒說出口。
夜裡三、四點,夢見媽媽疾走而來,忽而停頓,頹然倒在我懷裡。夢裡,我高聲喊著:媽媽!媽媽!兀自醒轉,枕邊淚痕依舊,一股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好一陣子無法入眠。
媽媽入夢來,是來責備我沒有跟她好好話別嗎?還是,因為媽媽愛我們,不願繼續麻煩我們,拖累我們,選擇了初二回娘家的日子,追隨父親,到主耶穌基督的懷抱了!
她是藉著夢境跟我說再見吧?!
這些日子以來,媽媽的話語和笑容,越發地少了,可是每回我捉狹地用台語問她:我是誰?她都會毫不含糊地用台語回答:你是我兒子。再問她,妳是誰?媽媽往往會帶著責備的眼光,有點生氣地說道:我是你老母!
前些日子,我拿著手機裡小孫子的視頻問她:這個小寶寶是誰?媽媽回答我:是你孫子嘛!不過,媽媽不記得她的曾孫叫甚麼名字了!
爸爸走了以後,媽媽一直盼著當阿祖。19年1月媽媽最後一次的北一女同學會,聽到那些阿姨們炫耀自個兒當了曾祖母,回家路上,媽媽對我說,我也要當阿祖。
小孫子報到時,媽媽不再像以前那般清醒了,可還能看得出她有著心願已償的滿足和歡喜。她費了好一番功夫,記住了小孫子叫Alex,兩三個月後,媽媽已經叫不出Alex了!我想,她心裡明白,只是說不出口。
除夕下午,媽媽撐著孱弱的身子,起床三次,歪歪倒倒地坐在輪椅上,為的是是要看兒孫們最後一眼吧?!媳婦抱著襁褓中的孫兒,趨前給太奶奶拜年,媽媽抬著頭,睜著眼睛,瞧著Alex,是陌生?還是依依不捨?
年夜飯後,媽媽再度起身,通曉日語的弟妹逗著媽媽玩剪刀石頭布,媽媽竟然用日語喊著剪刀,右手危危顛顛地比著剪刀的手勢,一陣歡呼:好棒!好棒!那一霎那,我們都以為媽媽就會好起來!
我走進媽媽的臥室,媽媽躺在平日睡覺的床舖上,蓋著棉被,彷彿熟睡似的,表情安詳,眉頭稍稍皺著,像極了媽媽平日的脾氣。
年輕時的媽媽,是標準的虎媽。我們孩子的寒暑假作業、我的畫畫、大弟的小提琴、妹妹的鋼琴,都是媽媽嚴厲督促的成果。幼年失怙,沒有機會上大學的媽媽,藉著督促我們的功課,自學學會了相當標準的國語,也跟著弟妹學會了拉小提琴和鋼琴。
爸爸生意失敗後,中年的媽媽變得極沒有安全感,虎媽不再,卻將自己練成十項全能,一肩擔起來生計家計,把全部希望寄託在孩子的成長和出息。
我們搬遷到通化街後,媽媽在二樓小陽台掛上了家庭裁縫的招牌;逢年過節,媽媽節衣縮食,自製香腸、臘肉、燻魚,慰藉爸爸的鄉愁;平常日子,媽媽學會了做麵食,自製包子、饅頭,填飽青春期孩子的饞嘴;也會拿一把空心菜,燒出三道下飯的菜湯。
不知道何時,媽媽十隻指頭,有好些,都操勞地變形了。握著媽媽小小的手,輕輕按摩著手指頭,媽媽會輕輕地喊:好痛。手指變形的痛,烙印著媽媽艱辛歲月的付出和無盡的愛。
1983年,我轉任中國時報專欄組,媽媽以我已有固定收入,寫了好長的一封信,力勸我分期付款買房。
在媽媽的籌畫和贊助下,我在木柵買下了人生第一棟房子。在那五樓公寓裡,有我新婚的記憶,大兒子兒時的記憶,更重要的是,那棟房子裡,有我對媽媽滿滿的感激!說起來,媽媽是我理財的啟蒙老師呢。
年過半百後,能幹的媽媽搖身一變成了陳氏托嬰中心、慈祥和藹的奶奶。
妹妹在美國生孩子,媽媽單槍匹馬飛到美國幫妹妹坐月子,隔年,她轉過來幫我帶兒子,四個內孫,好生幸運,一、兩歲前,幾乎都在爺爺奶奶的托嬰中心裡,快樂成長。
媽媽忙著幫我們照顧孩子時,我們忙著打拼事業,忘了爸媽也會老,忘了爸媽也需要照顧。921大地震後,先是爸爸罹患了淋巴癌,接著,媽媽被診斷出罹患第二類糖尿病,一向富富泰泰的媽媽,忽地消瘦了許多。
化療後的爸爸,在媽媽的全心照顧下,逐漸康復。自律甚嚴的媽媽,將糖尿病控制得還不錯,但視力逐漸退化,聽力有越發地不行了!好強的媽媽,不願戴上助聽器,也堅持戴著眼鏡繼續閱讀空中英語雜誌和其他日文書籍,也沒忘記叮嚀爸爸的健康。
2018年,爸爸走了,一霎那間,媽媽彷彿衰老了十幾歲,坐在鋼琴前,不復記憶自己會彈鋼琴,兩分鐘前才問我的話,一會兒又重複地問起。
年過耄耋的媽媽,任務已了,她準備要休息了。
說來慚愧,爸爸走了之後的這些年,是我和媽媽最親近的時候。若沒其他雜事,我通常早上十點左右到媽媽那兒,幫她買買菜、跑跑腿,太陽好的時候,我會推著她到附近的公園,陪她走走路。
去年四月,疫情爆發,好一陣子無法推媽媽外出散步,等到解禁時,媽媽已經無法走路了,只得推著她,沿著基隆路、安和路、敦化南路、樂利路、通化街走一圈,曬曬太陽,和她說說話,提醒她沿路我們家人的足跡和記憶。
一個多禮拜前吧?太陽忽然露臉,氣溫上升。我推著虛弱的媽媽,沿著基隆路人行道,走向樂利路,媽媽或許知道這是最後的巡禮,一路上,仰著頭,睜著眼睛看著我,我低著頭,跟媽媽說話,媽媽一路無語,只有在我捉狹地問她我是誰時,她氣若游絲地說道:你是我兒子。
太陽隱進雲層裡了,寒風又起,我趕緊推著媽媽回到家裡。
有很長一段時間,陪媽媽吃完中飯後,她會回到臥室小歇,我則坐在客廳,在沙發前的電腦邊桌上,用筆電寫稿。不一會兒,眼角餘光便會瞄到,躺下去不久的媽媽,扶著床邊,傾身向前,探著頭往客廳這兒張望呢。擔心她跌倒,我趕緊跑過去問她要幹嘛?媽媽會理直氣壯地用台語說道:要看你啊!然後便要我扶她走到客廳,坐在她的沙發寶座上。
過不了一會兒,媽媽便垂著頭睡著了。
再過一會兒,媽媽忽然驚醒,摸著身邊的枴杖,試圖起身,我又趕緊走過去問她要幹嘛?媽媽往往又要回到臥室躺下休息,過不了多久,媽媽又探頭往我這兒看。
這樣的遊戲,每天下午要玩上好幾回。如今回想起來,媽媽的探頭張望,應該是有許多的不捨和愛憐吧!過些日子,若是再在客廳寫稿,媽媽會不會在天上探頭看我呢?
媽媽是深愛我們的,她在還清醒的時候,拼命試著多看我們幾眼,當她雪崩式地失智後,她選擇盡快安息,盡快和爸爸會合,不再拖累兒女。
失智的夢靨,到底沒能奪走媽媽對我們的愛!親愛的媽媽!我們愛您!
黃豐吟,我親愛的媽媽,生於民國21年8月5日,一生劬勞,慈愛溫良,賢淑節儉,壽終正寢。願天上的神,接納媽媽,眷顧媽媽。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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