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是淫,是賤,是傻,是笨,都無所謂了,春梅畢竟為她講了幾句「為人不貪」的公道話!>
話說潘金蓮為了討好西門慶,不惜忍著答應西門慶大玩「後庭花」戲碼,還主動要一口一口的喝下西門慶的尿。寫下了中華兒女,早在日本AV女優玩這戲碼之前的紀錄。
作者想要凸顯的,不是西門慶逼她,而是她主動討好奉承,這就愈發證實了潘金蓮的淫賤。
但,尿的味道,好~嗯,好喝嗎?相信尿療法的朋友,不妨比較比較,想試尿療法的人,亦不妨聽聽,潘大小姐的第一手感想。
潘金蓮一口一口咽下去後,西門慶問她「好吃不好吃?」來,順便給大家上一趟中文課。整部《金瓶梅》裡,講到喝茶,喝酒,它用的動詞,都是「吃」字,吃酒,吃茶,等等。因而,我們現在會說喝尿,但西門慶的用法是「吃尿」。
潘金蓮回他,「略有鹹味兒,你有香茶與我些壓壓。」蘭陵笑笑生沒多描述這對姦夫淫婦的表情,但字裡行間,仍留有可資推敲的餘地。
比方說,由於西門慶是第一次碰到有女人主動要喝他的尿,因而,他在潘金蓮喝完後,立馬問她滋味如何?
我們可以推測,他的表情一定滿邪門的,帶著詭異笑容。至於潘金蓮,也可以推測,她既然說鹹鹹的,又連忙要香茶壓壓味,可見她的表情多少不好看,很可能蹙眉,咂嘴,皺起鼻頭(尿嘛,會好聞嗎?你自己尿尿時聞聞看。若覺好聞,倒是可以進入下一階段,試試尿療法。)
這西門慶告訴潘金蓮,香茶在哪後,潘金蓮立刻翻找了幾個,放進口內。(從動作的描述,節奏的快速,數量達幾個以上,可以想見,尿啊~不好聞,不好吃的!沒事,還是多喝水吧,多喝水,沒事的。)
我們讀《金瓶梅》,會覺得硬是比一百多年後的《紅樓夢》差一截。這判斷,是對的。不僅白話文水平,曹雪芹進步很多。即便小說的敘述方式,《紅樓夢》亦高明許多。
一個觀察點就是,蘭陵笑笑生太喜歡插話,動不動,時不時,便來提點一下讀者,「現在這是怎樣」、「現在這人如何如何」,好像生怕我們不懂似的。有時,真是滿煩人的。
但,如果我們還原時空,多少又不難理解作者何以如此囉哩囉唆。因為作者是在說書的傳統下,一回又一回的編故事,一回又一回的加以評講,所以才不時跳出來,指三道四的。
就像這一段,潘金蓮吃過尿之後,作者就板起臉來說教了。「看官聽說:大抵妾婦之道,蠱惑其夫,無所不至。雖屈身忍辱,殆不為恥。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豈肯為此!」看看,這段評點多糟糕啊!
把小老婆,小三,直接跟大老婆對立起來,一正一邪。好像每個大老婆都正派,小三小老婆就個個邪門歪道似的。這評論太儒家,太名不正,就必然言不順,行不義了。大家看看就好。不必在意。
然而,即便潘金蓮已經被罵到「屈身忍辱,殆不為恥」的程度,但她為西門慶所做的任何討好逢迎,並沒有換來西門慶對她的「對等回報」!
潘金蓮喝了尿,還設計白綾當助性道具之後,西門慶照樣去了李瓶兒原來的閨房,去找奶媽子如意兒上床。去勾欄(妓院)找鄭愛月兒貪歡,還在愛月兒穿針引線下,已經搭上林太太了,竟還肖想勾搭林太太的媳婦,王三官的老婆。到七十八回,西門慶連續兩戰林太太之後,一見到何千戶的妻子藍氏,立刻魂不守舍,神魂顛倒。繼續想盡辦法勾搭上手。他真的有病。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距離他油盡燈枯,氣力耗盡的人生終局,其實已經不遠了。不過再多一個章回,到七十九回,西門慶就要以「暴卒」方式,跟這個他一世沉淪的淫慾天堂,說再見了。
潘金蓮至終沒有拉住這男人的身,與心。西門慶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怎麼拿捏潘金蓮在他心頭的份量。這兩位《金瓶梅》的天王天后,人生結局都相當的「悲慘」。若我們跟著作者不時透露的因果報應觀來看,很可能便輕易相信,這都是這對姦夫淫婦的「報應」。
可是,我們學社會科學的,不可能這麼輕易接受的,否則,那為何同樣的因果,卻未必必然的報應呢?我們如果不輕易接受人生的答案,那自然會發掘,作者其實是相當有條理的,在因果報應的表象之下,安排了這對姦夫淫婦,逐漸迎向自己悲慘命運的合理化鋪陳。
潘金蓮一路走來,就是個小鼻子小眼睛的女人。她進了西門府,先是嫉妒李瓶兒受寵,有事沒事便挑撥離間。李瓶兒個性溫和,不跟她斤斤計較,但李瓶兒過世後,潘金蓮把主要鬥爭對象,轉移到大娘吳月娘身上,且被發現,她跟女婿陳經濟的有染後,就踏踏實實踩到了紅線,犯了大忌!
當吳月娘注意到,潘金蓮是個「麻煩角色」時,她對付潘金蓮,也僅是時機的問題罷了。這時,我們讀者不免要回到潘金蓮的個性,以及她的智慧上,去衡量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她善嫉,卻沉不住氣。因而,旁人總能知道她在罵誰,諷刺誰!
她見不得人好,但又不懂拉攏人,以致於,不單得罪人,連底下的傭人丫鬟,亦通通得罪。她目中無人,可是又對自己的處境,缺乏客觀的評量,當然是高不成、低不就。
最特別的是,她到底是浪漫過頭?還是愚蠢過頭?竟然會相信武松編造的謊言,說要贖她出去,重組家庭,以便照顧武大遺留的女兒!她完全沉浸於自己對武松六塊肌,強健體魄,打虎英雄的幻想,而徹頭徹尾忘了,武松的哥哥,她的老公,武大郎,不就是她親手毒死的嗎!
她怎能這麼單純的忘了,武松要報的弒兄之仇!這社會要看到的,不正是「最毒婦人心」的淫賤報應嗎?我們可以說,作者相當巧妙的,安排了一連串的局,讓潘金蓮一步一步跨向自己的命運。
她當初不相信算命的,豪放的說大不了街死街埋,溝死溝埋,但從一個務實的世俗主義角度看,一個人之所以會街死街埋,溝死溝埋,除非是碰上環境劇變,人命如草菅,否則,又何嘗不是自己所做所為的,必然之後果呢?
西門府內無人喜歡潘金蓮?!答案似乎是這樣。她幾乎挑釁每一位妻妾。她對下人丫鬟態度不佳。出手又小氣巴啦的。誰喜歡她呢?連她媽媽,潘佬佬,都再三與她言語衝突,一再迭有怨言。
但作者竟然在這樣的鋪陳下,突然給了我們一個轉折點,讓似乎不該為潘金蓮講話的人,出其不意的,講了幾段令我們重新認識潘金蓮的線索。而且,作者把這段安排,放在西門慶即將要暴卒的前一回(第七十八回)。頗有意思。頗有意思。
話說潘金蓮生日,當晚府內擺宴。她的母親潘佬佬當然也受邀了。她搭了轎子來,(就是「打的」by taxi啦)不料下轎後,沒錢付轎子費六錢銀子,便要潘金蓮幫她付。自己老娘來參加生日派對,打個的,幫她付車資,合理嘛!是不是?
但個性刁蠻的潘金蓮,則是一副「妳搭計程車來,怎不帶錢出門呢?」的屌樣,硬是拖拖拉拉,付錢毫不乾脆。搞得還是老三孟玉樓看不下去,掏了一錢銀子打發了轎夫。轎夫都走了,這對母女還在互相數落對方的不是。女兒抱怨娘沒錢搭什麼計程車!娘抱怨女兒妳不給我錢我哪來的多餘錢搭車?女兒回嘴沒錢就不要搭計程車,這個家也不缺妳這麼個窮親戚啊!
吵著吵著,潘佬佬都氣哭了。你看這潘金蓮,是不是很討人厭!她今天生日耶,她老娘備了禮,趕來慶生,不過比平常慎重些,叫了一台轎子,要她付車錢,她就嘮嘮叨叨的,壞了母女的情緒,壞了過生日的氣氛。
當然,晚餐之後,西門慶拉著潘金蓮進房去「飯後娛樂」了。潘佬佬便在李瓶兒的房裡歇息,跟奶媽子如意兒、丫鬟迎春,閒聊解悶。由於是在李瓶兒房裡,免不了聊到了李瓶兒生前的種種。
潘佬佬便稱讚起李瓶兒人美又心地善良,每每見到老人家來,不是熱茶點心招待,便是送這送那的。聊著聊著,老人家對如意、迎春說「我這身上的披襖兒,還是李瓶兒送的。」感嘆之餘,這潘佬佬抱怨起自己女兒,說她「半個折針兒也迸不出來與我。」於是,又提起轎子錢的爭執。大有「生這個女兒有什麼用啊!」「還不如外人啊」的感傷。
但老人家在嘮叨的同時,卻也為讀者交待了潘金蓮七歲喪夫,若非潘佬佬教她自小做針線,又讓她去余秀才家裡念書習字,否則哪來的「這等聰明伶俐!」。
這才讓如意兒、迎春驚訝到,原來潘金蓮的識字之深,是打小時候在秀才那上私塾的!(她,可是讀過書,上過學的啊!)
三個女人交頭接耳之際,潘金蓮房裡的春梅來了,也加入了聊天。當她聽到潘佬佬抱怨女兒小氣時,她為潘金蓮說了幾段話。
春梅說佬佬妳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潘金蓮的個性爭強不伏弱,但不同的是,李瓶兒本來就有錢,而潘金蓮手上確實是沒錢。別人不知道,但春梅說她很清楚。
春梅替潘金蓮辯解的是,她並非小氣,而的確是不如李瓶兒有錢大方。
如果這些辯解,說的只是有錢沒錢的事實。那接下來,春梅替潘金蓮的辯護,就尤其可貴了,因為,她等於稱讚潘金蓮的人品。潘金蓮雖然沒錢,卻不是個見錢眼開的人。
春梅舉例說「像俺爹(西門慶),雖是抄的銀子放在屋裡,俺娘(潘金蓮)正眼也不看他的。若遇著買花兒東西,明公正義問他要,不恁瞞藏背掖的。教人小看了她,她怎麼張著嘴兒說話!她本沒錢,佬佬怪她,就虧了她了。莫不我護她?也要個公道!」
春梅眼裡的潘金蓮,即便有這個那個的不是,但她顯然不是個貪財之人。她也非小氣之人,只是手頭實在沒有什麼錢罷了。她雖沒錢,可是也不至於偷拿擺在屋內的銀兩,真要花錢買東西買用品,她總是光明正大的跟西門慶要。
要知道,春梅在潘金蓮房裡服侍,這主子並不是個好脾氣的人。然而,她卻能在外界誤解,親娘批評的當下,挺身為潘金蓮講幾句公道話!但憑這,便顯示了春梅的氣度格局,顯示了潘金蓮在不令人喜歡的面向之外,亦有她可憐可憫可敬之處。
這是《金瓶梅》在刻畫人物上,不落俗套的地方。也讓潘金蓮的人物特寫,多了更人性化的鏡頭。
儘管,她仍是那麼樣的淫蕩!
儘管,她仍是嘴巴很碎,嫌話很多
儘管,不久之後,她就要橫屍街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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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詩萍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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