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蔡詩萍專欄】女兒在整理行李了。夜裡，回到家，看到門口攤開的皮箱裡，放的都是女兒的衣物，我突然愣在那，但也突然清醒在那，女兒在準備去日本的行李了。
我靠在門口的牆面上，藉著依靠，想平衡自己的情緒。從女兒國一轉學到國際部時，我就一直在努力調整我的平衡感的情緒，突然，一瞬間，平衡不了了！
天啊，那個小女生，就要出國唸大學了嗎？天啊，我還沒調整時差啊，從她小時候，到現在，我還沒調整出適應她突然長大的時差啊！
女兒就要出國了。她的同學在這一個月裡，陸陸續續的出國。女兒很重感情，每一位好同學出國，她都盡量去送機。
漸漸的，同學，好友，一個個從桃園機場出境了，女兒也漸漸流露出「啊等我要出國時都沒同學送我呢」的失望之情時，我們做爸媽的，卻內心深處竟然有那麼一點點，怕女兒不高興但我們卻很偷偷的小確幸，「啊還好女兒不用那麼早離開我們去遠方！」
然而，日子一天天逼近。然而，女兒還是在整理行李了。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不會哭？！
我安慰自己，女兒畢竟不是去歐洲，去美國，是去日本東京啊，沒那麼嚴重的，不過三個多小時飛行時間嘛，你不要自己嚇自己啦！
但我說著說著，自己的聲音還來不及壓住自己的心情，眼眶就紅了。
最可惡的，是臉書大神的去年，前年，幾年前的「今日提醒」，總沒來由的，在我陷入感傷的時刻，突然，跳出女兒笑瞇瞇，很可愛，極天真的小學時，幼稚園時的一些照片，逼得我不得不抱怨：臉書啊，你這是要逼死誰啊！
女兒不是一個很會表露情感的孩子。某種程度上，這點很像我。表露感情，很含蓄。往往會令我們爸媽有時感覺失落，為何不能像一些友人的小孩那樣，緊緊貼著爸媽，會撒嬌，懂塞乃呢？
但，每個孩子不都是一座自己的城堡，自己的湖泊嗎？有自己的地圖，自己的路徑，我們愛他們，就得接受她們跟我們不一樣的圖像啊，不是嗎？
我望著女兒，總是想在她酷酷的表情裡，找尋安慰我自己的理由。
也許有一天，她地圖上的路徑，走過去，走過來，在某一天，某一時刻，某一定點，她會突然抬頭望著天，看著人來熙往的陌生城市，她會突然想到「啊我那老爸爸他還好嗎？」，就如同，我在某一個結點上，想到我媽，我爸，我太太我弟妹一樣。
那就是愛吧！不一定掛在嘴邊，卻一定掛在心裡，只是，我們未必說出來，在對方想聽的那一刻。
我非常愛我女兒。但我不敢說她一定知道我的愛。我記得很多我為她做的事，有時我問她小時候，她卻靦腆的笑著，「我不記得了」，或「啊好像記得一點點喔」。
但我都記得。但我都記得，那是做爸爸的特權。我記得，於是我存在。我女兒並不知道，我留下不少她寫的卡片，紙條，還有她畫下的幼稚線條的圖畫。還有，她不再迷戀，卻還捨不得丟掉的公仔。
我把它們堆疊起來，像堆疊積木。
小孩子堆疊的，是遊戲，是平衡感的訓練。而老爸爸我，留下那些堆疊的公仔，是平衡我自己在年歲老去，女兒長大，喜悅與失落之間，踩踏地表而後能感覺活著踏實的依靠。
不善撒嬌的女兒，小學時曾經在我一次出差國外數日的要離開家的清晨，竟然早起的，跑來我房間，說可以在我離家之前下一盤棋嗎？
我當時心境其實非常激動。因為我突然察知，這是我酷酷之女兒，最大限度表現出她對老爸我即將出國數日不見的一種留戀之感。
她要我陪她，下一盤棋。而無論是象棋，跳棋，圍棋，乃至於，橋牌之類的撲克牌遊戲，都是我們父女倆的會心的情誼之橋。坐下來，一對一，父與女，時光悠悠，心照不宣，我們的愛，我們的永恆關係。
然而，女兒還是要出國了。雖然不是像歐洲，美國，那樣般遙遠，但象徵意義上，那終究是意味了，一種孩子成長，我們老去，既開心復失落的複雜的斷裂。
從此，女兒會在世界地圖上，插上她人生的第一座小小的座標戳記，之後，還會有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直到，她想要回來我們爸媽所在的座標處。
我們只能遙遙望向她的蹤跡，在她給我們的line ，給我們的messenger ，給我們的email ，給我們的IG上，描摹想像的路徑圖。
有一天她會懂的。爸媽的眼神，無限之愛戀，重複的叮嚀，囉嗦的呢喃。但她怎可能真的懂，老爸爸在望著她整理的行李時，無限壓抑的翻滾，無限澎湃的思緒呢？
她不容易懂的。除非，有一天，她抱著自己的北鼻，搖啊搖的，呢呢喃喃，望向遠方像是對北鼻說，也像是對自己說：「啊，那時候你的爺爺（外公）真的真的很愛你媽咪呢！你知道嗎，那愛好深，好沉，好醇啊！」
作者為知名作家、台北市文化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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