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蔡詩萍專欄】母親坐在我床頭，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母親也老了！
我的意思是，她當然是年紀大了，八十多歲的老人家了，怎會不老！但，我望著她的感受，是這陣子父親生病住院，她一個人在家，我們幾個兒女心掛在醫院，然而卻也很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裡獨處。
回到家裡，看她仍舊樓上樓下，這裡那裡忙得不亦樂乎，還讓我看看她儲存在冰箱裡的一大包，做給孫女吃的餛飩，我心倒是放下了，可卻總覺得「她老了」！
母親這些年，長年照顧父親，老夫老妻的，火氣不小，找機會，便跟我們兒女媳婦訴苦。一說，往往大半鐘頭，重複來重複去的，很有老太太的味道了。
但父親這回，一進醫院，便去了一個半月，家裡頓時清閒下來，母親給我的印象是，彷彿卸下了執行許久的任務後，瞬間覺得鬆口氣，但幾天後，便又似乎哪裡不太對勁似的，總想找人說些什麼。
我們陸續回到家裡，孫兒們，抱抱她，她面露真心喜悅，但孫兒們還是很快鑽進自己手機，遊戲的連結裡，只見奶奶一臉憨厚的笑顏，遞上水果，飲料。要聊天，還是要回到她的幾個老兒女身上。
我在頂樓的房間裡，回覆一些朋友的祝福簡訊，母親抱著一盆衣物，穿過我房間，去陽台上洗衣服。
我以為她在跟我說話，停下手機按鍵，往陽台那望去。說她是跟我說話，也對；但說她是喃喃自語，也像。一個老太太，把換洗衣物，一件件扔進洗衣槽，嘴裡還唸唸有詞。
我靠近一些，聽出來，她在講：這洗衣機換了半年多，比之前的好用，但之前的，也並沒有全壞，她捨不得丟，就又放在陽台旁，專門用來洗小件的衣物⋯⋯
我為了確定她是要跟我說話，我於是插一句：那舊的咧，我怎麼沒看到？母親並沒有提高音量，仍舊喃喃自語般的，「過年了，我就想還是仍了吧！就請來裝修瓦斯爐的老闆，順便帶走了。」
我噢一聲，心想，過年了，還是不要唸她吧，老是愛把用舊的東西留著，越留越多。我於是沉默著。母親把洗衣機設定好，並沒有打算離開陽台。她留在幾株她親手栽植的盆景前，這裡摸摸，那裡碰碰，很是得意的樣子。
她理應得意的。她栽植的這些盆景，綠的翠綠，開花的碩大無比，很奇怪，她分出一些送到我台北的家，怎麼養都養不出在老家的氣派！
父親精神狀況並不好，常常無理取鬧像孩子，母親氣不過時，便藉口要去洗衣服，直上陽台，就逗留在這些盆景前，拿剪刀剪剪，拿鏟子挖挖，看到植栽可以分枝了，就移置到新的盆子裡，分送給幾個兒女。
我台北家陽台上，有兩盆很會開花的玫瑰，便出自母親的巧手。母親指著一盆金桔，味道很甜，大弟弟回來，喜歡摘幾粒嚐嚐。
我問她，為何不做一罐金桔醬？母親嘴上說，喔算了，做了又沒人吃！可是當我一提起，小時候，去外婆家，吃鵝肉時沾的金桔醬，她興致盎然起來，一路講她小時候怎麼看外婆做金桔醬的往事。
母親是老了，老到講一些往事，會不斷重複其中的主旋律。我多半聽到重複時，便點頭，便不時偷瞄我手機。母親不以為忤，仍舊講她想要跟我講的話。
有時實在是為了轉移她重複很多次的故事，我會故意把話題換一下。但母親更像設定好的留聲機，始終不受我影響的，繼續講她認為還沒講完的部分。但有時，她則會被我轉移的話題，突然提供了許多我仍有印象，卻所知不多的往昔細節。
講到外婆，我提起楊梅阿太，母親瞬間切換了畫面，帶著我回到我很小很小時，去楊梅阿太家探望她的黑白片般充滿雜訊的片段。
身形矮小的老嫗，滿臉皺紋的笑顏，四合院前的稻埕，走向老宅時穿越到田埂小路，冬天收割後的蒼涼，夏日稻穗下垂的飽滿，當年的母親，手牽著大弟，我提著伴手禮，牽著父親，一路往老宅蜿蜒而近的童年。
中年以後，我有時想起這些記憶，都不太確定，到底是我曾經有過的真實，抑或是，看過的電影，讀過的小說裡，積攢下來的虛構呢？
唯有，望著母親，聽她嘴裡喃喃說道的話語時，才確定「啊，真的是我很小時候的經歷呢！」
但母親已經老了。就像剛剛，母親走過來，把我拿給她的紅包，抽出一筆錢，要我不要給她那麼多，我推回去，說我算好了的，不用擔心，她又推回來，喃喃著醫院要用錢你拿回去，我又退給她，她很堅定的，再推給我。
我能怎麼辦？母親永遠擔心她拿我們孩子的太多。
我只好把她退回來的錢，抽出一半，說這樣公平，您再留一些家用，我拿一些給大弟在醫院用，就這樣，不要推來推去了。但母親沒有想離開我房間的意思。她坐在床頭。手握著紅包袋，說她要把父親的定存單整理一下，我知道她的意思，所以我沒搭腔。
母親停頓一下，幽幽的說：「你爸畢竟九十五了，這手術是一定要做的，不然他禁不起這麼來來回回的往返折騰，要做手術，風險是一定有的，這我懂。就算捨不得的，也要冒險動這手術。」
我沒吭聲，但我眼眶微潤。
母親說的話，不過就是昨晚我對她說明父親病情時整理出的醫生交待。只是，我盡量委婉了，而母親卻比我講的更果決。
母親接著講，她跟父親一輩子，吵吵鬧鬧的，但就像楊梅阿太當年說的，Yoshiko嫁了一個好先生，並不是所有外省人都很壞的！母親接著強調，當年認識你爸時，「外省人」給很多本省人印象不好。我邊聽邊點頭。
「但你爸是個好人」母親停頓一下，「就是他脾氣不太好」然後望望我，我笑了笑，「我知道我也是啊！」
母親起身，佝僂著身軀，說她去做午餐，讓我去叫孫女該起床啦！
我坐在床上，久久不動。想到了，小時候她讓我趴在她腿上，幫我掏耳朵，收音機裡，播出歌仔戲，音聲悠揚，歲月悠悠，歲月悠悠。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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