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男孩表達感情，大約是這樣：「妳要拿什麼重東西，叫我，我來！」、「妳聽耳機不要這麼大聲，這樣有人經過妳旁邊要怎樣都不知道」、「妳晚上不要出去運動，老師說樹木會排放二氧化碳」、「妳累了就去睡覺，事情明天再做」、「妳運動前要做暖身，畢竟也到了這個年紀……」（咦，最後這一句怪怪的）
十八歲的男孩願意掏心掏肺跟妳說話，妳就要在他面前含笑傾聽，千萬不能頂嘴，不能反駁，必須順著他的語意跟鸚鵡一樣回應。
假如他說：「我今天心情很好！」妳就說：「很好哦！」若他說：「星期天我要看一部電影！」妳就說：「好耶！我們一起看，但是……你好像已經進入指考最後衝刺階段……」任何對話都不要下結論，留著懸念，讓他自己思考。
若是他回答：「因為我在周一到周五已經超前佈署，把周末的進度讀完了！」妳就回答：「我覺得你是不是需要檢討一下讀書計畫。」
跟小壯丁出門，他會幫我提重物。今天出門買了兩顆大木瓜、兩袋加州葡萄、三包有機蔬菜、破布子罐頭、還有一個滿滿的生鮮食物保冷袋，全部都在他手上。但是我還想吃臍橙，經過水果店時忍不住又要買。
小壯丁陪著我一邊聊天，一邊等我挑水果，大約挑了十幾顆，我問小壯丁：「你還拿得動拿不動？」他還沒回答，年輕的小老闆就說：「還不夠！」而小壯丁只是淡淡地說：「應該差不多了！」於是我再拿一顆，請老闆秤重，總共195元。
我拿出1000紙鈔，小老闆去換了零錢，找錢時老闆跟我說：「小費給妳！」我以為他真的算我便宜，看看手上是805元。我說：「我以為你會找我810塊錢呢！」小老闆笑一笑，沒再回應。
和小壯丁繼續走往捷運站，小壯丁問我：「他真的有給妳小費嗎？」我說：「總共195元，他找我805元，一毛都沒便宜，哪有小費。」
小壯丁沉默了幾秒鐘。我太了解小壯丁，他跟我一樣，應該都有種被小老闆吃豆腐的感覺。但是小壯丁沉默數秒之後說：「也許，這是他在他這樣的工作中找尋樂趣的一種方法。」
我們一起搭車回家，他陪在我旁邊，即使不說話，仍然感受到那種穩固的幸福。感情需要時間，更需要培養，我不是個完美的媽媽，做菜看心情，有時好吃有時很難吃，又時常情緒化，讓孩子摸不著媽媽的地雷區。
但是我知道是我犯錯的時候我會勇敢跟孩子道歉。每次我說對不起，他小時候會焦急地看著我，用他童稚的聲音跟我說：「媽媽不要哭，不要哭，妳很好，妳很好！」青春期以後則是淡定地看著我，刻意放低放慢聲調，溫柔的站在我旁邊，說：「冷靜！冷靜！」
有時候我會想起他讀幼稚園時的可愛模樣，有一次他雙手放在地上像隻四腳動物似的爬來爬去，然後揚起頭驕傲地跟我說：「我現在是一隻老虎。」我說：「老虎，來喝水。」他跟我說好！接著又以老虎的姿勢爬到我面前，說：「我是一隻聽話的老虎。」
還有一個遊戲我們從幼稚園一直玩到小學四年級，那就是他常常跑來抱著我的腰，說：「媽媽，我想回到妳肚子裡。」我說好，媽媽再把你生出來一次。然後我把他小小的身軀和頭顱塞進我的洋裝、T恤、或任何當時穿著的衣服裡，他的頭貼著我的肚子，我的肌膚，彷彿穿透腹腔，我們再度合而為一。
然後我學著孕婦「嗯嗯嗯」發出聲音，假裝生孩子，最後把衣服掀開，說：「安安，我把你生出來了！」每次他都很開心，露出滿足的微笑，偶爾會鬧著一直玩一直玩，有時一天要玩幾十遍。這是我們的默契：生孩子，直到他的身高再也塞不進我的衣服為止。
如今小壯丁已經長到183公分，我一天一天看著他長大，他會長成自己的樣子，走出自己的道路。
我知道他有一天會去過著屬於他自己的日子，而我也必須面對我自己的，我明白我們再也不會玩生孩子和小老虎的遊戲，正如同那些不可逆的時光。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孩子教我的事情更多，任何一場童真的相遇，都是天使的禮物，我敞開心扉接受它，滋潤了我貧瘠的靈魂。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更多文章見作者臉書，經授權刊載。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