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李訓維心理師在部落格上的文字時,就深深被打動了。
我不是專家,不能理解「邊緣人格」在醫學上的定義,但訓維描述的狀況,我卻可以體會。因為親近的親友裡,不只一個,長期就墜落在這樣反覆的痛苦中。
在邊緣人格的生命裡,愛情或親密關係是生命中唯一可以掌控的東西。他們愛得猛烈,卻抵不住內心時時刻刻襲來的不安與恐懼;對他們而言,沒有永恆的感情⋯⋯
這不是病,卻是人格的一種。他們總是在無盡的恐懼、焦慮、不安、空虛裡與自己對抗⋯⋯
我們可以做點甚麼呢?明明這麼多人有這樣的困擾,但台灣出版界關於邊緣人格的書就只三本,兩本還是翻譯書。其中一本,題目是《愛你、想你、恨你:走進邊緣人格的世界》、一本是《給親密的陌生人》,另一本是《你也害怕孤獨嗎?解析邊緣人格》,不用細說,這些標題就說明了邊緣人格的特質。他們期待被陪伴、被愛,但同時也恐懼他人的存在,他們相較於他人,更長時間處於不安焦慮的狀態,習慣性的自我防衛,只是為了不讓自己陷入被拋棄的痛苦裡。
於是邀請了李訓維心理師,希望他長期的研究與關懷,藉由他極好的文筆,讓更多邊緣人格的朋友了解自己,也讓更多他們身邊的親友不要苛責,理解並建立友善的關係。
李訓維心理師這篇序寫得極好,我摘錄一段。
〈永不停止的焦慮〉
當焦慮來臨時,世界充滿張牙舞爪的怪物。
恐懼,是幼兒時期我們所遇到的第一件大事,成人後,卻成為我們很少談論到的情緒。它看似強烈,同時也反映出人脆弱的一面,在我們的文化中並不是一個能被接受的詞。我們傾向於不表達心裡的脆弱,而是身體的病痛,所以漸漸地,恐懼被我們悄悄地轉變,變成我們能接受的「擔心」和「焦慮」。這也是我所看到的,人世間最令人心疼的人生樣貌。
「每一天,都有好多的事情值得焦慮和擔心:工作環境不佳、職場上的人際衝突、自己的健康問題、親密伴侶關係的失去、別人看似沒有意義的談話與交流內容……對我來說,這些都會變成永無止境的焦慮,讓我擔心不好的事情會發生。這些焦慮、擔心平常不會發生,但若是有任何風吹草動,讓它變得『可能發生』,我會期待能把它控制在手裡──用自我傷害的方式,對付可能會離開我的另一半;用情緒勒索,控制想要自己空間的孩子;減少去陌生地方;一直吃熟悉的食物;做規律性的儀式動作等。面對這個張牙舞爪的世界,我每天都不由自主地全身緊繃、煩惱,甚至因為無法控制場面而憂鬱、難過。這些事情沒有所謂喜歡或不喜歡,因為我確信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孤獨、危險,一點都不安全。」
這段文字所描述的這些辛苦的人們,我後來知道他們有個專業名詞:邊緣型人格疾患(Borderline Personal Disorder,簡稱BPD)。
在我開始諮商工作前,還在受訓實習階段時,「人格疾患」還很少人談論,雖然在書上看過資訊,但那時甚至還有人不知道邊緣人格到底包含哪些症狀。不過,令人訝異的是,所有碰過這類型人格疾患的人,都說他們對專業助人者來說,是不容易治療的對象,甚至很難幫助他們。即使有天真的碰到了,個案往往欲言又止,很難講清楚,讓人一頭霧水。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這些事情代表的是什麼,直到我開始諮商工作,真正深刻地接觸到這些人事物之後,我才發現一個共同的議題:其實我們並不了解他們。很多關於邊緣人格的描述,都是書本上的知識,甚至是一些傳說般、口耳相傳的故事。
我在書裡面所看到的他們,充滿了很多的負面線索和診斷標準,所有我聽到、看到的內容,都是以「專業知識」的面向去解讀,有點理性,有點冷漠,再加上一些認為這種人是「患者」的想法。我們很難去了解他們生活中的困難與挫折,只想著要好好地「治療」他們,而不是嘗試提供他們真正需要的協助。
這樣的覺察與反思,讓我深刻驚覺,所謂的「專業」,反而讓我遠離了我想要幫助的人群、想要投入的助人事業,特別是這類「不討喜的人格疾患」。因此,我開始在自己的接案經驗中觀察:符合邊緣型人格疾患診斷的人,到底他跟我們有什麼不同?為什麼這個不同會讓我們給他們一個診斷指標,而不只是被看成一般的適應問題?
在生活中看到的真實樣貌
非常令人訝異地,我發現生活周遭充斥著這個族群的夥伴,他們有著很多不同的樣貌,複雜到常常讓人搞不清楚他們真正的樣子……
在親密關係中,他可能是一個容易不安、自我中心且具掌控欲的伴侶。在工作中,他可能會是一個挑剔而在乎細節的老闆或同事。在家裡,她可能是既愛撒嬌又孩子氣,任性、情緒容易起伏變化,有諸多要求,又想黏著孩子的母親。在朋友圈,他可能是一個沒有界線,不停在不同圈子中大談生活委屈的抱怨者。而若在不熟悉的環境中,他又反而會是一個默不作聲,有點畏縮、膽小,沒存在感的人。
在我投入邊緣型人格疾患的相關專業研究領域後,前後在臺灣看到了幾本類似的書籍,但依然沒有跳脫出專業者的敘述與框架。為這類型的人發聲的相當少,仍然都是從病理的角度去書寫。而我身旁這些活生生的例子告訴我。不要再用書本上的知識去理解他們,因為那些觀點跟他們真實的生活樣貌距離好遠。
我想要用我自己的生命跟他們互動,看到他們的內心與生活,也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地提供更適當的協助模式。
共同的痛苦與失落
我在諮商工作後第四年,決定出來開相關的專業課程及訓練,因緣巧合下,有很多邊緣型人格疾患的夥伴們聽聞課程,也都來「點亮」上課。我不敢說自己透過這樣的方式,幫他們發聲或做了多少,但我因而有了很多邊緣人格的學員,也陸陸續續地,獲得更多與他們相處的機會。
好幾次,我在臺上上課,下面的幾位學員看著我掉淚,也有些夥伴面有異色,不斷地竊竊私語。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在上課的過程中,有位學員愈聽臉色愈是難看,最後,課程沒有上完就離開了。後來我又碰到這位學員來上其他課程,他告訴我,那是他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問題被如此具體地說出來。他沒料到自己的狀況會在課程中被這麼直接、具體地討論,要面對那些失落與痛苦太辛苦、太難過,當下腦中只有想離開的念頭。儘管如此,他還是想要幫助自己,想要努力讓自己更好,所以他做好心理準備後,又回來了。
這是我心中覺得非常有價值,也繼續做這件事的原因。
作者為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
●更多文章見作者臉書,經授權刊載。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