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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四

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四

<西門慶與潘金蓮,注定是一對姦夫淫婦,但他們不知道,他們竟為華人世界開出性享樂的新天地!>

《金瓶梅》是部淫書,是歷史定論,無誤。亦無須去辯解。但,它顯然不僅僅是一部淫書!這,也應該無誤。不僅僅是淫書的部分,已經構成「金學」的研究史。上網一查,線索清楚。

不過,關於它是一部淫書的部分,則相對的,被關注的較少。從英譯本的弔詭來看,便可看出這部淫書的長期心酸史。

早期英譯本最知名的,網路上還找得到,洋洋灑灑四巨冊,譯者Clemen Egerton,這本子有名,乃因作者特別感謝他受益於中國三四零年代大作家老舍的協助,當年老舍以本名舒慶春赴英讀書,結識Egerton,協助他克服許多文化的隔閡,譯出此書。

但今日看來,這譯本雖然知名,卻十足掉入「此書乃淫書」的陷阱,因為譯本把許多淫穢不堪的段落都刪去不譯!使得這譯本,再難稱之為「淫書」!

少了「淫書」成分,《金瓶梅》還叫《金瓶梅》嗎?真是想不透,為何抽掉淫書內容的人想不透這道理?

洋洋四巨冊,都刪了淫穢部分,那其他的節譯本,在精簡內文下,更可以想見,是如何對待淫穢內容了。刪,刪,刪,當然是,刪,刪,刪。

據說也有些英譯本,乾脆把不得不留下的淫穢部分,用拉丁文譯出(!?)。真是幹嘛咧!不如刪掉,不是嗎?誰會為了讀淫穢內文,還跑去修拉丁文?你會嗎?我肯定,不會!

正因為「淫書」的惡名太沉重,使得《金瓶梅》被很多學者,「略而不談」,例如,積極替許多白話古典小說講話的胡適,就不提《金瓶梅》!

又或者,許多大學者,替《金瓶梅》翻案,但也往往把淫穢部分跳過,或把淫穢部分當成作者掩飾自己批判體制的障眼法,並不把作者的「淫穢用心」真正當一回事!

在我看來,都太可惜了。

「淫書」自有「淫書」之價值。幾百年後,我們再翻看《金瓶梅》,如果不敢,不能,不願,從它「淫」的部分切入,看出它在批判儒家體制,調侃宗教虛偽,宣揚商業性格之外,更有積極為「床笫之事」,做出一番「寫實紀錄」的勇氣,那就未免太小看作者的「雄心壯志」了!

如果說,西門慶與潘金蓮,是《金瓶梅》裡兩大天王天后,且是作者蘭陵笑笑生要刻意突出的靈魂人物,那毫無疑問,「貪得無厭」正是這一對姦夫淫婦最佳的性格寫照。

西門慶是貪得無厭的男人,不管是財富,或性生活。

潘金蓮是不可一日無性的女人,不管是針對西門慶,或其他男人。從某種角度看,這兩人「都有事」「都有病」!

從宗教的角度看,「貪慾」尤其是貪財貪性,是西門慶與潘金蓮的致命傷。

從西方清教革命的精神道德看,西門慶不可能像西方資本主義興起之清教徒,把賺錢營利,當成對上帝的允諾,把私慾的節制,當成是一種修身信仰。這都注定了西門慶不可能是韋伯筆下《資本主義與新教革命》的資本家!而,更屬於中國「重農輕商」體制下,變態的產物。

然而,每個作者都有時代的限制,他筆下的人物,也不免有時代的限制。我們不能以後見之明,去論斷以前的作者,指點他所不能超越的限制。反之,我們倒應該,在他所努力建構的世界裡,看出一些他可能超越之前的作者,或他的時代之外,一些更進步或稍前衛的觀點。

比方說,《金瓶梅》裡,對性,對性愛的描述,不僅僅淫穢,且是極為大膽的淫穢!

這有什麼意義呢?太有意義了!

西門慶與潘金蓮都是從《水滸傳》借來的人物。但,《水滸傳》裡,是讓武松很爽快的了結了這對姦夫淫婦生命,而《金瓶梅》呢?卻讓西門慶死裡逃生,多活了好些年,且不是讓西門慶死在武松手上,反而是死在女人的床上,死在他的淫慾無邊的歡海裡。

潘金蓮則一如《水滸傳》的安排,讓武松殘酷的殺死這淫婦。但在潘金蓮喪命之前,作者則讓她在西門府裡過了一陣好日子,在好日子當中,讓我們讀者,看透了她的淫,她的蕩,她小鼻子小眼睛的小心眼。也讓我們看透了她為了滿足自己的淫慾,她可以隨時偷人(這可不是每個閨房不快樂的女人都敢做的事!);為了討好西門慶,她可以屈身做任何討好的動作(這也並非每個女人可以做到的事!)。

她最終相信武松的話,受騙上當,終至於死在武松刀下!蠢則蠢矣,但多少蠢得讓人同情她,這是作者成功的地方。

西門慶在財富上貪婪,在性慾上貪歡,其實並不是特例。

很多人讀《金瓶梅》看到西門慶的貪,很可能會有同感:啊,這不就是男人,尤其是有錢有勢的男人,都會幹的事嗎?

酸言酸語的男人,要嘛沒錢沒勢幹這檔事!要嘛便是已經被道德規制成「剩一張嘴而已」!

但,「搞秘密外交」的高手季辛吉說得最赤裸,「權力是最好的春藥!」有錢是一種權力,有權更是一種權力,但更廣泛的意義來看,英俊,青春,名聲,才氣,等等,亦何嘗不是構成「權力關係」的要件呢?

在男女關係,在關上門,床笫上進行的男女性事,又怎能脫離外在的男女互動中的權力關係呢?

西門慶如果在貪財之外,就是一個大好人。這《金瓶梅》還有必要寫下去嗎?

潘金蓮如果在貪慾之外,跟上了西門慶,就成良家婦女,那很抱歉,已經有了一個李瓶兒,不缺她了!

換言之,你懂的,《金瓶梅》必須在我們所見過的類型之外,更大膽的,去為我們生活世界裡,某一些尚未被認真描述過的類型,卻實實在在,存在的「另類」,刻劃出他和她,存在的面貌,存在的意義!我始終認為蘭陵笑笑生,很了不起,其意義在此!

以前的正史,或稗官野史,或外傳外史之類的言情小說,碰到「淫穢」這些橋段,其實都很沒創意。但到了《金瓶梅》,到了西門慶、潘金蓮出現,就大大不同了。

西門慶的淫,是變本加厲的淫,是越來越奇技淫巧的淫!這完全合乎人性。

性學專家早就分析過,性,在同一個對象身上,是邊際好奇遞減的。但在不同對象上,則是新鮮獵奇的。西門慶的個案,充分證明這觀察。

他一門六妻妾,仍不滿足,還是四處獵奇。獵奇,讓他興奮,讓他有活力。

在娶回家的妻妾身上,要克服邊際好奇遞減,唯一之道,是讓性的強度放大(例如吃藥用藥,這跟現在的以藥助性,不是很像嗎?);或,改變性過程的一般常態,代之以道具等特殊情境。

西門慶在家中庭園裡,與李瓶兒的葡萄架下的性嬉戲。把潘金蓮雙足綁在葡萄架上的性遊戲。基本上都是為了克服邊際好奇遞減的嘗鮮改變。

他既然是季辛吉嘴裡的「權力是最好的春藥」代言人,在男女權力關係不對等的晚明社會,女人必須透過性來討好他,取寵於他,又有什麼好意外呢?

特別是,那些在婚姻關係裡,屬於劣勢的小妾,或名不正言不順的,小三們,她們能不曲意逢迎西門慶的性癖好嗎?

王六兒的「後庭花」性癖好,有她自己的性偏好,但西門慶的喜歡這一路,則是她換取西門慶給她好處,給她老公好處的籌碼。

潘金蓮在名分不及大娘吳月娘,在情愛關係不如李瓶兒的劣勢下,又擋不住西門慶到外獵食的習性,她唯一可以做的,便是想方設法,逢迎討好西門慶的性癖好。

她看到李瓶兒葡萄架下的性愛,她也要參一腳。她主動為西門慶想了一套性愛道具,用白綾,剪成一長條,縛綑住「那話兒」,再纏綁於男人的腰部,據說可以延長男性征戰的時間(!?很抱歉,我不懂。)

更令人鄙夷的,還不在這些。而是,她明明不愛「後庭花」,她卻可以忍受西門慶的硬闖後庭。

而是,她明明知道西門慶已經在外征戰過了,疲憊不堪,卻故意挑逗西門慶,鑽入被窩,不停吸允,等西門慶再次雄赳赳氣昂昂,則要他吃胡僧藥,完全不管他是否已經吃過,是否用藥過量有風險!感覺起來根本不在乎「她男人」的健康與生死!

而是,她與西門慶纏綿許久之際,西門慶由於藥物使然,久久不洩,但卻有了尿意,想下床溺尿。她竟然主動要求「我的親親,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裡,替你咽了吧!省得冷呵呵的熱身子你又下去,凍著倒值了多的。」

西門慶一聽,歡喜無比,就尿進她口裡!(這一幕,在中國文學史上,絕對經典!前無古人吧!當然後有來者,日本AV影片裡,你看過的不算!我是文青,講的是文學畫面!)

也就是說,在西門慶淫蕩的性生活裡,潘金蓮不但「別的女人要的她都要」,更且,她還要創個人紀錄,「別的女人沒有的她也來」。

如此一來,潘金蓮有了性交的體驗上,非但滿足了自己,也滿足了西門慶的特殊記憶。

不過,她無法掌握的是,西門慶在性的貪婪上,已宛如一匹脫韁野馬。不跑到死,是不會停下來的。潘金蓮即便如此委屈,如此降格以求,但也未喚回西門慶對她唯一的愛!

這正是整部《金瓶梅》最令人省思之處,西門慶是徹頭徹尾的「性獵人」,他的性偶爾有愛的基礎,例如對吳月娘,對李瓶兒,然多半情況,是「唯性是圖」的。這在古今文學史上,都是罕見的例子。

只是可惜了,我總感覺,作者少了一些對這樣的男子「內心深處」的捕捉,否則,我們是可能提早有個可供佛洛依德分析的個案啊!

沒有《金瓶梅》,我們不會知道華人社會裡,早有性愛的極樂天堂!

以後年輕人談戀愛,可以改編<小蘋果>的歌詞,「你是我的小啊小黛玉,我是你的小啊小寶玉。」

但結了婚的人,最好還是改唱:「你是我的小啊小金蓮,我是你的小啊小西門。」

這樣別人就明白,你既懂紅樓,也看金瓶,性,靈雙修,靈,性雙全啦!

延伸閱讀-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一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二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三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