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ogo

納蘭容宣 /《靈魂咖啡館》no.4

「妳相信宇宙會發出特殊的音波和人類溝通嗎?」

記得有一次我問丹尼斯,他沒理我,右手又繼續調沾調色盤上的顏料,再用畫刀抹上畫布。整幅畫的底色是一片灰藍,邊緣是暗沉的黑色,中央留下一塊空白,可以看到隱隱約約的炭筆輪廓,露出線條滑膩的頸部,頭部五官卻仍舊朦朧不清,不過可以知道是個女人的肖像。

「你畫什麼?」我湊上臉問他。沒有冷氣的木板隔間,只有一台嘎嘎直響的舊電扇,西曬的陽光把我逼得額頭直冒汗。他也一樣,米白色的汗衫全濕透了。

「這是維納斯。你看過《維納斯的誕生》嗎?」他繼續在畫布上抹上顏料。原本不太清晰的女人頭部漸漸清楚,淡淡的粉褐色上加上灰藍的暗點作為陰影,頸部的線條除了用長條型的刀板刷過之後,又用大姆指輕輕將油料按進畫布裡,整個肌膚的感覺更柔和了。

丹尼斯的畫室是在T大後門的小巷子裡。底下一樓是家小服飾店,狹長的店面裡擺著幾具表情呆滯的模特兒,抹著霓虹的唇色,塑膠的瞳孔彷彿看著看不見的遠方。順著服飾店旁邊的樓梯間上去,爬到五樓加蓋的樓頂,就是丹尼斯的畫室。有時候沒課,我會繞到這裡晃晃。

「沒辦法,老爸逼著念醫學院。這完全是應觀眾要求。」剛在系辦認識他時,他就這麼說。

「這不是很多人一生夢寐以求的嗎?」我說。

「對我來說,藝術才是一切,它是生命力真正的展現。如果你親眼看過一具具攤在解剖台上的人體,你會開始真正思考所謂生命的本質何在,自己每天日復一日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福馬林刺鼻的味道,屍肉上一根根快要脫落的陰毛,泛黃的頭骨。當然,習慣了也許就麻木了,看久了就像照片一樣既真實又不真實。」

「既真實又不真實?」

「美麗與醜陋像是正片與負片,你得接受所有的一切,不然你就活不下去。」他捉狹地眨眨眼。

「少無聊。」我用炭筆丟他。

他身手矯捷地一閃,躲開了。

「救人一命不是很有意義嗎?」

「我指的不是這個, 我說的是對我自己存在的生命意義。有些人天生適合救人,當懸壺濟世的醫生。對他而言,幫助別人繼續延續生命就構成他生命存在的意義。你放心,這世界永遠都會有人扮演這種救世主角色。不過,有些人天生就不適合吃這行飯。我就是這樣,我知道自己適合的路,畫畫對我就是存在的意義,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他無奈地聳聳肩。

我想大概他是那種太追求完美的典型,畢竟面對生命的殘酷與醜陋,並不是他太過感性的心靈可以承受的。雖然背負著父母的期望,一路考上最頂尖的大學科系,他畢竟只想做他自己。

他畫的維納斯很美,可是我注意到維納斯還少了眼睛。空洞的眼框裡好像可以聽到眼淚滴下來的回音,很空靈。沒有眼睛的眼睛,到底要望向何方?我沒問他。他還是很專注地在畫畫。也許他是故意不畫眼睛的。

很奇妙地,我從畫裡,從維納斯空白的眼瞳裡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類似我在半夜裡聽到的聲音。

那種神秘又有金屬振動的聲音,慢慢地從畫布很遙遠的那一端傳來,加上西曬陽光的熱空氣振動,似乎聽得更清楚了些。

「《維納斯的誕生》這幅畫原本的背景是海浪和泡沫,維納斯從深藍的海底冉冉上升。」丹尼斯繼續興緻勃勃地說下去,可是他的聲音越來越模糊,而維納斯的瞳孔發出的呼喚聲越來越大聲,我幾乎快遮住自己的耳朵了,不過我忍住不動。

這種呼喚太強烈了,很像一架波音七四七客機直接從腦神經呼嘯而過。不過因為空氣中的靜默,反而更像轟雷巨響。

呼喚,繼續呼喚著,我在沉默裡閉起眼睛。

那時候丹尼斯還沒和家裡鬧僵,還住在家裡領優渥的日薪過小少爺的日子,我也還不知道他和美術系學生海蓮娜的事情,更不清楚他的過去。總之,那時候還像是春天早晨的霧,將明未明,像謎一樣空白,充滿無限神秘,也是我們之間最美的時候。(小說連載待續)

《靈魂咖啡館》no.1

《靈魂咖啡館》no.2

《靈魂咖啡館》no.3

《靈魂咖啡館》這部小說描述一段前世今生未了情緣,擁有超心靈能力的薩賓娜與前世情人的多角糾纏,是一種無法逃避的致命吸引,也是一種花開花落的悵然。

作者為作家,台大外文系及中正教育碩士,曾獲中正大學文學獎小說組及新詩組佳作,擅長容格演化占星及心靈圖卡、敘事書寫及曼陀羅療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