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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二

<《金瓶梅》的西門慶,《一代好色男》的世之介,誰比較厲害?!——浮世啊,為何不享樂?>

    我都說西門慶也罷,潘金蓮也好,傳遞出的時代精神是徹底的「現世主義」。

    其實,人對生命的短暫,世事的多變,很早便有感嘆(例如詩經,楚辭)。只是,在儒家的倫理觀念下,這樣的感嘆,會被導向「明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奮進。談到奮進,便無趣了。

    然而,一旦社會控制力鬆懈,人對生命短暫,際遇飄忽的感觸,便由衷湧出。

    在東漢末期,步向三國的階段裡,王朝秩序逐漸解體,戰爭頻仍,人命賤價,《古詩十九首》裡,已經有不少類似「現世主義」的感嘆出現。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薄。」

    每個人都是永恆天地間的匆匆遊客,有酒就該喝,何必在乎酒好酒差呢?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 」 人生短暫如同寄居租房子,際遇如飄浮的塵埃,為何不積極的搶佔位子,而要辛苦的守貧困呢?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人不能像金石一般堅固,怎能長壽而不老呢?匆匆短暫的生命,有光耀的名聲才是寶啊!

    「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路廣。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這首詩更直接了,那些古墓,地下是久死之人,墳旁大樹森然。每個人都會死,而日夜遞變,永不停息。即便聖賢,又能如何?想要長壽的人,相信仙丹妙藥,卻往往反被藥物所害!還是不如即時享樂,穿上華美的衣服,暢飲美酒來得實在啊!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即時,何能待來茲?」人生如此短暫,解決不了的憂愁那麼多!何必呢?既然白白晝短暗夜長,那就點起蠟燭繼續夜遊吧!快樂要及時啊!幹嘛還要等以後呢?

    我以前就愛讀《古詩十九首》。

    總覺得,天啊,怎麼會有這麼一群人,不斷勸人要及時行樂,享受當下,不要整天被現實干擾,想那些有的沒的,浪費美好時光!

    當然,我們知道這些不知作者是誰的古詩,是在王朝末期,秩序崩解,新秩序還沒建立的混亂期間,有思索能力的人,發自內心的感慨。

    而一旦秩序重建,儒家規範抬頭,一切又回到從前!

    黑格爾說中國封建王朝的歷史是「循環論」,不能說沒有一定的洞察力。

    人,若明白現世的短暫,虛浮,有三種可能,讓他選擇:

    一是,回到宗教式的信仰內,看破紅塵,追求永恆的心靈平靜。二是,進入現世,奮進有為,要讓自己短暫生命照亮陰暗世界。改變紅塵,這是儒家精神。三呢,是回到紅塵,享受感官之娛樂,既然生命短暫,那就任由自己在極樂世界裡被燃燒殆盡吧!

    但,無論東漢末年,三國時代也罷,還是《金瓶梅》的晚明時期,進入現世,改變紅塵,已經不可為了。《金瓶梅》裡,嘲諷朝綱腐敗,賣官鬻爵,儒家精神只剩空殼子。

    宗教信仰呢?僧人若不是欺世盜名,便是像胡僧那樣,可以調製「淫藥」給西門慶使用。再不,便是像永福禪寺的道長,跑去找西門慶募款整建古寺!西門慶何許人也?吃喝嫖賭,逢迎拍馬,承攬官司,曲斷人命,他竟然可以因為捐獻大筆香油錢,資助大筆的佛經印刷,就被這些道長、尼姑,捧成大功德,大善人!

    這不是非常諷刺嗎?

    既然,官不官,佛不佛了,那只好混入紅塵,在浮生若夢裡沉淪吧!西門慶在資助大筆香油錢之後,大娘子吳月娘勸他,從今以後,要多做善事,要多積陰德,不要再像過去一樣,成天在外鬼混。

    西門慶的回答,十足十個痞子,是個「現世主義者」 。他聽了吳月娘的規勸後,笑著回答她:「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註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搊亂扯歪斯纏做的?」

    這段有趣。你想用輪迴報應去框住西門慶,他則打蛇隨棍上,反過來說,他現在的吃喝嫖賭,都是前世注定的。與他苟合的女子,既是緣分,有何好拒絕?

    厲害吧!這傢伙!我是說他,西門慶,不是專指它,西門慶那傢伙!

    西門慶繼續說:「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宋元兩朝發行的紙幣錢鈔)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傳說中西王母娘娘的侍女),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

    這是多麼狂傲的話啊!既不敬天,更不畏神!甚至,他還認為就跟人世一樣,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敢花錢,天上佛祖,地下閻羅,照樣可以打通關節!

    關節既然打通,他在人間紅塵的勾勾搭搭,算什麼呢?那都不過是「現世」他該享有的,不是嗎?

    我讀《金瓶梅》,讀到西門慶的毫不在乎,讀到潘金蓮的不怕死在溝壑,會深深感覺他們倆真是一對!

    但我深深感覺他們真是一對的同時,腦海中,便一直浮現著,隔著朝鮮半島,隔著日本海,隔著不到數十年之後的日本,一位奇男子,世之介,也被江戶時代的感官作家井原西鶴,給塑造出「一代好色男」的無敵形象。

    世之介的浮生哲學,現世主義,追逐性愛的感官極樂,較之西門慶,一點不遑多讓!說不定,還是後起之秀呢!

    世之介,一生放浪,從七歲到六十歲,不斷的追逐女人,與各式女子上床。「不單放蕩冶遊,還不惜投身熾烈愛火之中。從他的手札中得知,此人一生玩弄過三千七百四十二名女子、七百二十五名男娼。早從青梅竹馬互比身高的孩提時代,他既已通曉人事,甚至不分晝夜毫無節制地消耗腎水。如此說來,世之介活得還算長命。」

    這就是這本奇書《一代好色男》對主角世之介的人生總評。

    沒有任何道德的,價值的,評論,只有數字,上床交媾之女子和男子的數字。太不可思議了,我只好很笨的計算一次。

    世之介一共給4467位男女上過床。他失去蹤影是六十歲那年。《一代好色男》裡可以推估的他失去處男之齡,大概是十歲左右。五十年的獵豔生涯,一年三百365天,五十年是18250個日子,除以4467,每四天要和一個對象上床!不可思議!

    好,重點不在數字。因為,有可能是誇張了。反正你也知道,男人嘛,總愛誇張自己的性愛能力,性愛數字。

    重點應該在,塑造出世之介的作者井原西鶴,成了日本江戶初期,非常重要的時代精神,那就是「浮世」的年代掀開序幕了!

    所謂「浮世」,是享樂的現世主義。尤其對掌握了經濟實權,經濟優勢的町人而言,享樂的場所,是遊里,是劇場。不管是遊里,或劇場,都意味了有錢消費的族群,更重視現世生活的意義,而非宗教,非政治教條給的答案。

    這是人性的一種解放,一種世俗意義的解放。

    別忘了,也在這階段,日本的「浮世繪」也隨著消費能力的提高,人們追逐聲色犬馬興趣的增加,也大幅度的進入市場。浮世繪裡的題材,從描寫風景,到百姓風俗,觸及的對象,有歌舞伎演員、藝妓、春宮畫、色情行業等等。色彩艷麗,造型可逼真,可誇張。對後來西方當藝術,影響極大。

    浮世繪與浮世的興起,象徵了一個新時代的來臨,個人的,物質的,感官的,現世的。它對抗的,是傳統,封建,閉鎖壓抑的時代。

    日本的浮世價值,有它自己的歷史發展軌道。不過,在文化的汲取與借鏡上,《金瓶梅》與明朝的春宮畫,都曾跨海東渡,對東瀛的浮世觀造成影響。但令華人尷尬的是,明朝的春宮畫,死板單調,日本的浮世繪裡喜多川歌磨,則在二維的畫板空間內,創造出極為立體,誇飾的圖繪,驚艷效果極佳!

    日本的浮世價值,大約持續了兩百多年,與德川幕府的結束相始終。

    而《金瓶梅》背後的晚明個性解放,商業勃興帶動的感官娛樂事業,則因為朝代的更替,清朝的建立,封建秩序再重建,而再度被壓抑下去!

    西門慶也成了曇花一現的淫邪人物。

    不像世之介,在浮世繪的推波助瀾下,日本的感官藝術,情色文化,竟發展出另一套「日本第一」!

   

延伸閱讀-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一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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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