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好爺人」日子越過越好時,你看不到的農民革命其實已經隱隱騷動了!——《金瓶梅》何以牽扯出<清明上河圖>一段孽緣?>
讀《金瓶梅》,你若夠細心,可能會問:為何整部小說幾乎沒有提到關於農民的生活?
這點非常有趣。
清和縣不是什麼通都大邑,但為何農民幾乎不曾在西門慶的生活世界裡出現?
我說非常有趣,是因為《金瓶梅》假托宋朝的時空背景,但關於作者是誰的臆測,卻也真的跟宋朝扯上一些關聯。因為扯到了描繪北宋汴京繁華的《清明上河圖》。
《清明上河圖》是北宋張擇端的作品。是一幅由左向右徐徐開展的卷軸。圖的最右邊起,便是一列商賈馬隊,載著類似炭柴的貨物,向城裡繁華的街衢行進。
途中,也曾經過一些農村農地,讓我們看到城市邊緣的鄉村面貌。
然後,逐漸的,整個城市商業的區域,一一在畫面中顯露。繁華,熱鬧,喧囂,商店林立,人潮洶湧,寫實的畫風,展露了與後來的文人畫,寫意流蕩的風格,完全不一樣的嚴謹,具象的精神。
儘管,在元明清文人畫主導的年代,《清明上河圖》屢屢被文人譏諷為格調不高古,但於現代,這畫卻是一幅徹底的經典,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清明上河圖》與《金瓶梅》扯上關聯,是因為傳說的作者之一王世貞,他的父親被嚴嵩害死,而據說嚴嵩酷愛讀淫書,王世貞遂寫了《金瓶梅》這本「古今第一淫書」獻給嚴嵩。
但嚴嵩為何要害死王世貞之父?傳說中是這樣的。
嚴嵩知道王世貞之父珍藏《清明上河圖》,便跟他索取。王父不捨,又不敢得罪,竟想出以贗品矇騙的伎倆!之後,被嚴嵩識破,遂遭殺身之禍。
但這段傳說,被知名的明史大家吳唅,以極為嚴謹的論證給否證了!
吳唅在《金瓶梅與王世貞》一書裡,很清楚的澄清了,《清明上河圖》根本不曾在王世貞家族手上!以贗品充當真貨,遭殺身之禍的個案,雖有記載,但跟王世貞一點關聯都沒。王世禎以手書之《金瓶梅》,在每一頁的書角暗藏劇毒,誘使嚴嵩在讀書沉迷之際,不自覺的,以手指沾黏口水,再翻閱書本,終導致中毒身亡的說法,不僅於史實不合,亦不符合常情常理。
尤其,在完成這本書後,在嚴嵩出入的街頭,叫賣此書,引起嚴嵩注意,於閱讀過程中身亡,看似精彩萬端的劇情,卻相當不合理。
因此,《金瓶梅》雖假托宋朝背景,其中皇帝跟前的紅人蔡太師雖然確有所本,既蔡京,亦即《金瓶梅》可能暗喻的嚴嵩,但實則與王世貞寫作此書,仍欠缺了邏輯上的關聯性。
最適切的推論,作者蘭陵笑笑生,仍應該是,落魄文人,滿腔熱忱,懷才不遇,在鬻文為生的壓力下,顧及市場的好奇心,且要滿足其痛批時政的用心,才以匿名方式,完成了這部巨作。
又由於,這本書,最早是以「詞話本」出現,說書的口條十分明顯。作者感覺起來,是像對台下的觀眾,以說書的形式,一段一段的,講故事;且不時,要帶上幾闕當時流行的小令,曲牌,因而暴露了作者的時代線索,卻也窒礙了整個故事進行的節奏。到了「繡像小說本」的階段,則有明顯的刪修,一改「詞話本」的拖沓,變成「繡像本」的文人氣!這改變,或可以解釋,也許《金瓶梅》根本是一本長期話本的演進結果!若真如此,它沒有一位明確的作者,其實是合情合理的。
但《金瓶梅》確實是反映了晚明以後的政治社會現象,毫無疑問。
雖然假托宋朝,但太監的活躍,錦衣衛的蹤影,官宦的貪瀆,商人的實力,富裕人家日常生活的講究,在在都是晚明一代的場景無誤。
明朝很特別。
明太祖是紮紮實實接地氣的開國皇帝,他赤貧出身,小時當和尚,長期在各地化緣。深知民眾要什麼。
投身反抗元朝統治的義勇軍,亦從基層幹起。他強烈不信任官僚,痛恨貪官污吏。明朝是歷代對貪污官吏,懲罰最重的朝代,廷杖羞辱,剝皮殘酷。然而,明太祖卻忽略了,要對治貪污積弊,必須胡蘿蔔與棒子,兩者同時並用。
明朝懲治貪官儘管夠兇,可是明朝官員的薪俸之薄,也是相對有名的。
薪俸低,不足以養廉!不足以為生!於是貪污,便成為必走之路。
明朝官員薪俸之低,跟傳統中國社會要求知識份子要有使命感,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看起來似乎很相稱,你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不就是,要承擔責任,幫助國家施政,照顧人民福祉嗎?既然如此,你怎麼能在意自己的生活舒適,重視自己的感官享受呢?
有沒有道理?真是「他媽的」太有道理了,不是嗎?誰能反駁!
然而,實情呢?
是十年寒窗,一舉高中之後,發現俸祿之薄,別說要「養廉」,連要「養家」「養自己」都很艱難時,請問士大夫的失望,士大夫的挫折,會不深嗎?
再來,自古以來,「士農工商」順序排列,士最高,農居次,商最賤。
重農抑商,一直到明代皆如此。
可是明朝到清朝,也是中國古代社會商業蓬勃發展的高峰。史學界有「中國資本主義初萌芽階段」的說法,認為如果假以時日,資本主義的內在發展(亦即如果沒有帝國主義夾帶資本主義的雙重侵略的話),亦未必沒有機會!
明朝的商業機制,展現於日常生活上,便是《金瓶梅》裡,西門慶宅邸內,衣食住行的細節考究。試想,那一碟一碟的細緻小菜,那一罈一罈的名牌美酒,那一疋一疋的錦緞布匹,那一座一座的屋內擺設,那一落一落的黃金白銀,若非有一套運作流暢的商業機能,從生產到行銷,到物流輸送,怎麼可能呢?
而且,現在的研究已經告訴我們,明朝的流行通貨是白銀,而大量白銀流入又跟明朝商賈與海外的貿易有關。在這種以交易賺取白銀的貿易中,最得利的,莫過於商人!
商人既然能賺取大量的白銀,他們在吃喝玩樂上,若不盡情享受,那豈不違反人性?
但,他們的吃喝玩樂,卻也直接帶動了各種物質文明的進步。
西門慶府邸裡的器物,眾妻妾的穿著打扮,西門慶所送之禮的工藝精美,他與朋友觥籌交錯之間,所聽的散曲、小令,現場伴奏演出的伶工「明朝那卡西」,都讓我們如實的看到了十七世界,中國傳統社會上層階級的,一幅幅「極樂世界」!
但弔詭的是,商人能這麼鋪張過日子,在法律上其實是有爭議的。在儒家倫理觀上,也是不被鼓勵的。
於是,商人便杵在一種很尷尬的處境,你有錢,但你被輕視。你要做生意賺大錢,但許多關卡管制,權力在官僚手上。「官字兩個口」,民不與官鬥,因為怎麼鬥,你都是刁民一個!奸商一枚!
所以,如何跟官僚,那一群有權力管你,卻生活起居條件處處不如你這個商人的官僚,打交道,攀交情,就成了商人,這個「士農工商」最底層的階層,處心積慮要打通關節,向最高階層「士大夫」攀附的政治工程學!
我商人有錢,你官僚有權,檯面上你可以「管我」,但我檯面下可以「買你」,「紅頂商人」並不是要到清朝後期才出現胡雪巖啊!
《金瓶梅》裡,西門慶的縮影,已經預告了,在明清中國專制政體最高峰之際,商人為了營生,為了牟利,早就能屈能伸的,在朝中攀附權貴,在地方籠絡官紳,把「送禮政治學」、「關係經濟學」,搞得熟門熟路的,發展成一套套在中國做生意,至今仍有參考價值的「紅頂商人鑽營術」了!
而,西門慶只不過是他的「淫名」太過響亮,以致於,數百年來,大家只注意到他「褲襠裡的小弟弟」何其厲害,反倒,疏忽了,他「脖子上的大腦袋」亦是何等之精明!
《金瓶梅》的作者不管是誰,顯然對這套「重農抑商」的國策,逐漸崩解;對商人勢力的抬頭,認識很深。
如果《紅樓夢》的曹雪芹,是在對大觀園裡賈寶玉的性靈,飽受傳統封建意識的摧殘,有所感悟的話。那《金瓶梅》的作者,則是在商人穿透士大夫的虛偽做作,而翻轉「士農工商」的傳統定序,吹響了時代的號角,要我們關切「商人階級」的竄起了!
於是,你若再讀《金瓶梅》,你若不想只是在「淫書」一部的窠臼裡打轉,那翻閱《金瓶梅》時,不妨多留意西門慶的「大腦袋」,而非他「異於常人」的小弟弟!
至於,我提到的,何以《金瓶梅》裡農人階級不見了呢?
這正是關鍵之處。
農人不見了。在晚朝仍佔整個中國人口九成左右的農民階層不見了!
這正是作者「春秋之筆」的微言大義。商人,士大夫官僚,構成一部政商勾結享樂史。但十人之中,有九位是農家的背景消失了。
他們去了哪裡?他們很可能都擠在說書人的場子下,趁著進城賣農產品,順道採買一些日用品的當下,以一杯淡茶的代價,聽著說書人的微言大義,聽著說書人的以古諷今。
然後,他們回去,再傳播出「士農工商」,農人很賤的現實,商人很淫的浮華,士大夫很爛的無情。
事實上,《金瓶梅》成書,流行的當下,距離以農民的流離失所,所形成的晚明農民起義(或農民暴動),亦即流寇為患,已經不到幾十年了!
明朝的將亡,正在日薄西山!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