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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斜批金瓶梅之十七

<莫怪潘金蓮會成為情慾自主的現代教母。她只活在當下,她只跟著感覺走啊!——為何世間要有潘金蓮?>(中)

蘭陵笑笑生寫《金瓶梅》時,「他或她」(因為作者不確定是誰)到底為何要塑造出「潘金蓮」這角色呢?

當然,潘金蓮並非憑空而降,她是與武松一塊從《水滸傳》裡,移植過來的。

只是,作者把水滸的段落,與劇情,做了相當程度的發揮。武松的性格,多了他的陰暗面,潘金蓮的個性,曲折了更多人生的鋪陳,心思的起伏,換句話說,都被更有人性化的描述了。

但,作者心目中,想為潘金蓮「刻畫」出怎樣的圖像呢?

在這樣的刻畫中,作者想傳遞怎樣的訊息呢?

我邊讀《金瓶梅》,邊好奇蘭陵笑笑生,這位躲在筆名之後的作者意圖。

若論淫蕩,潘金蓮不如王六兒。王六兒的淫蕩,趨近於人性的下賤部分。

若論溫婉,她遠不如李瓶兒。李瓶兒的出身,教養,財富,都在她之上。

若論賢惠,當然,她更比不上吳月娘。吳月娘還不時記得她是大老婆,有幾分對西門慶,對家族的責任。

甚至,在眾妻妾中,潘金蓮,甚至,還謀殺過老公啊!還害死過一個小娃兒啊!

蘭陵笑笑生,為什麼要寫出一個那麼特別的「潘金蓮」呢?

讓我們回到晚明那個年代,找線索吧!

明朝非常的有趣。朱元璋反貪,貪官污吏可以腰斬可以剝皮,可明朝官員的貪腐,其「績效」卻也有目共睹。《金瓶梅》成書的年代,大貪官嚴嵩父子,便是著名的貪腐家族。詞話裡的太師蔡京及其兒子,便是現實政治裡嚴嵩家族的影射。

而《金瓶梅》裡,西門慶的崛起,靠的不就是貪官污吏的共犯結構嗎?

蘭陵笑笑生從《水滸傳》裡的西門慶得到靈感,把他移植到《金瓶梅》中,加以延伸,改造,便多出了許多凸顯明朝國政敗壞,司法不公,社會陰暗的空間。

《水滸傳》裡,武松很快的尋仇,親手打死西門慶。到了《金瓶梅》呢?則刻意讓武松誤殺一旁人,被判刑流放,拉開時空,以提供西門慶逍遙法外,苟活淫亂的時間,藉此來帶動讀者的目光,隨著作者的鏡頭,一路探向西門慶的致富之道與攀迎附會。

「姦夫」西門慶既然苟活了,另一半「淫婦」,潘金蓮自然不能沒有角色。

淫婦潘金蓮既然敢「為愛殺夫」!且沒有立即被武松幹掉,像《水滸傳》的情節那樣,且還嫁給西門慶!這已經很離經叛道了,何況緊接著,一堆敘述故事,都是環繞在潘金蓮的淫蕩、妒忌的小世界裡,更可見作者確乎不落俗套,有他獨立思考的高度。這是我們讀《金瓶梅》應該要給作者的,大大一個讚!

別忘了,那可是在四百年前啊!(最早的版本,推測在西元1617年左右。)

明朝屬於宋明理學的範疇,儘管王陽明努力想撥亂反正,扭轉朱熹主導的理學方向「存天理,去人欲」,而相對提出「天理存乎人欲」的反思。但,八股科舉取士,畢竟使得整個社會上層主流價值被扭曲。這趨勢,看在不少落魄文人,或根本不認同這類價值的人眼裡,不啻是對人性的最大扼殺!於是狂狷之徒,走向驚世駭俗,並不意外。

大家若有興趣,不妨讀一讀史學家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其中,講李贄(卓吾)那一章寫得超好看。一位老憤青,出入佛門與儒家之間,對晚明的滯悶空氣極為不滿,反對重農抑商的虛矯政策,主張商業興利。他太離經叛道,屢屢被檢舉,最後被錦衣衛下獄,在監獄裡趁修剪頭髮時,搶奪剃刀割喉自盡,然而並沒有一刀斃命!在血流不止下,拖延兩日方才斷氣。

他臨死前曾賦詩一首:「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願早一命歸黃泉!」

有趣吧!他也提到「死在當下」,「命喪溝壑」等很「現世主義」的價值觀。

出身背景迥異,男女性別不同,但真實的李贄,虛構的潘金蓮,都很勇敢的展現了:「現世的生命,才是我所在乎的」當下感!

我提供幾個角度,無非是要提醒,我們讀《金瓶梅》時,切記,淫書固然是作者可能掩飾他批判當道的一種策略,然而,以晚明社會的激變,山雨欲來的社會氛圍來看,作者又何嘗不是在預告,在宣示一種新的世界觀,新的現世主義價值觀呢?

於是,各位也或許更清楚了,潘金蓮的出現,不必有太多「深意」,她就是那個壓抑年代,那個「人欲必須橫流」的年代裡,「適時」該出現的角色罷了!

你若認真看她,你要她怎樣呢?

從小被賣出去,學得一手琴藝花,可彈可唱。

初長成之際,再被轉賣至大戶,大戶上下其手,暗暗偷吃處女滋味,她則被迫同時提早知曉了男女之事,那是沒有愛情的性愛關係。

之後她被迫嫁給三寸丁的賣炊餅郎武大,於情於慾,都無法滿足,還倒貼了自己的私房錢,給武大購屋,這麼不起眼,又沒本事的老公,換成妳,妳說嘔不嘔?

在婚姻自主的年代,她大可以主動離婚,但在「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那時,她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果她不肯呢?如果,偷情之後,東窗事發,老公又不肯原諒呢?如果,武大威脅,要讓武松知道事實,主持公道呢?

《金瓶梅》作者很技巧的,讓讀者跟著一條潘金蓮「只得如此」的選擇路線,一路看著她「只得如此」,最後「殺夫」!

潘金蓮在西門慶眾妻妾當中,除了風騷,嫵媚一流外,最令人吃驚的,是她「夠狠」、「夠壞」!

她下藥害死武大郎那一段,最是「狠勁」十足。

她把砒霜抖在盞子裡,用白湯沖了沖,「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藥來灌。」武大呷了一口,喊難吃,她冷靜的說,只要醫治得好,管什麼難吃易吃。武大再喝第二口,潘金蓮就順勢一灌,整盞藥便灌進喉嚨。(夠狠吧!沒有一定的謀害親夫的膽識,還真會緊張手軟呢!)

砒霜下肚,當然痛得武大哇哇叫。

潘金蓮這時,從腳後扯過兩條被子,沒頭沒臉的給他蓋下。

武大喊喘不過氣,潘金蓮則回他,太醫吩咐,要發汗好的快。

武大當然會掙扎,只見潘金蓮跳上床,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按住被角,死命不肯放鬆。

這真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搏鬥。潘金蓮若是手軟,或氣力不足,或心頭一時不忍,就可能被武大掙扎跑出被子外,屆時毒藥發作的武大,猙獰的面孔很可能嚇壞潘金蓮。

但,此時的潘金蓮,顯然吃了秤砣鐵了心,關鍵時刻,死命按住被角。時間是站在她這一邊的,不多時,被子裡的武大不動了。

潘金蓮這才掀開被子,看到武大的死相,咬牙切齒,七竅流血。

她怕是難免的,卻也沒有嚇到腿軟。她下床,敲敲牆壁,躲在隔壁間的王婆子來幫忙處理善後了。那老婆子,冷靜得很,像慣常處理殺雞殺鴨似的,裝了一桶水,用抹布把武大的嘴唇,七竅上的血擦去,再跟潘金蓮兩人,把武大屍首扛下樓來,用一扇舊門板,放置屍首,再幫他梳頭,戴頭巾,穿衣裳,套雙鞋,用白絹蓋臉,乾淨被子蓋身體,一切安置妥當後,潘金蓮開始放聲乾嚎!

何謂「乾嚎」呢?

作者幫我們理解了。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嚎。

當下,那婦人,潘金蓮她乾嚎了半夜。

怎樣,夠厲害吧!

她目標管理,不達目的,絕不罷手!

她膽大心細,絕不感情用事!

她能演敢演,你若成了她路上的石頭,她眼都不眨一下,便會搬開那石頭!

你覺得蘭陵笑笑生,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個女人呢?

我想是要告訴我們,一個女人可以像天使,亦可以瞬間,像魔鬼吧!你愛她,你滿足她,或,你不愛她,你不能滿足她,差別都在一線之隔。

你不信?再繼續看下去吧!(未完待續)

 

延伸閱讀-

斜批金瓶梅之十一

斜批金瓶梅之十二

斜批金瓶梅之十三

斜批金瓶梅之十四

斜批金瓶梅之十五

斜批金瓶梅之十六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