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送禮,他要「敢」拿!——西門慶「送禮哲學」下的貪腐啟示錄!>
西門慶無疑是很會「送禮」的!
這「送禮」二字特別強調,乃因含意有二,平常送禮,建立關係;關鍵時刻送禮,等同賄賂!
《金瓶梅》打西門慶一登場,便點出他善於「放官吏債」。這「放」「官吏債」四個字,放是動詞,官吏債可當一名詞看。講成白話,意思清楚,借錢給官吏們週轉。
你當官的,需要錢用,我借你。怕你賴債嗎?不怕,你每天要到官署上班,能跑去哪?
你欠債拖債嗎?不怕,欠人錢,姿態軟,要你偶爾幫幫忙,你沒理由拒絕。
香港黑幫電影,常見黑幫老大借錢給好賭的警察,不怕你欠,欠越多越好,必要時,要你給消息,要你找對手碴,你總要給個面子吧!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但借了不還,就得加倍服務!西門慶顯然深諳此道!
除了放官吏債,西門慶很行,他送禮,亦是行家。小說裡,他不時在打點禮物,送地方官員,送衙門上下。等他的事業越做越大,關係網絡跨出了清河縣之外,他送禮的層級,禮物的檔次,跟著也越來越高級。不過別替他擔心,送禮的槓桿定律,你的砝碼越重,撐起的力道自然越強,回報越高。
西門慶送禮蔡狀元,從第一次過境清河縣,又吃又喝,送禮一百兩,到蔡狀元當了巡按御史,又負責兩淮鹽政,西門慶不僅親自到五十里外迎接他,打點送禮他的隨從,在閉門吃喝玩樂一宿之後,還挑選美女伺候陪過夜,送禮豈止千兩!
但換來專賣鹽的暴利,超過兩萬兩!
送禮的槓桿定律,你敢,你能,你送得起,對方也敢,也能,也回報得起,四兩就能撥千斤!
西方人類學的研究,早就注意到,「送禮」這種人際互動,是一種文化。
個人主義的社會,送禮不過是尋常友情連結的儀式,人的成功與否,靠個人功績。於是,送禮不是套交情,套關係,禮不必多不必重,剛剛好最好。
我們看西方人,每逢佳節,朋友生日,客人給的禮物,通常都很一般般。為什麼?禮物只是一種象徵,一種媒介而已。
但在華人社會,「送禮」是門學問,你隨便送一般般禮物試試看?你一般般,別人回報你的友情,多半也會一般般。
華人社會送禮,很費神。屬下送長官,傷腦筋。長官送老闆,傷腦筋。業務送客戶,傷腦筋。若為做關係,而送禮,那更傷腦筋!
只因為,「送禮」這件事,在華人社會,是面子問題,是親疏遠近的關係問題,因而禮物的好壞,恰當與否,會成為我們衡量關係的指標!亦成為對方判斷你的誠意指數的指標!
難吧!真的,很難。
蔡狀元第一次到西門慶家打秋風,拿了白金百兩。靠的,是新科狀元,潛力股。靠的,是乾爹蔡太師,股市術語,他給人「夢益比」想像空間。
但他第二次到西門慶家,已是巡按御史,手握鹽政大權,身價豈止百倍!
西門慶出手就是千兩排場,還親自五十里郊迎。家中一夕暢懷,第二攤更是體貼,連陪睡美女都安排好。
這蔡狀元豈不明白!當夜,臨睡前,他手握西門慶,感性提及昔日的百金資助,「向日所貸,學生耿耿於在心⋯⋯倘我後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
這話,有玄機。明明收錢,卻成「借貸」!既是借貸,應該說以後要還啊!但卻被修辭成了「不敢辜負盛德」!中文字,太有學問了!誰說,作文課,不重要!
這收錢,卻成借貸關係,至今,在華人社會抓貪污,仍是貪官污吏最愛的說辭!不是文化的深層結構,又是什麼?
於是,這是「送禮」互動中的高招,送的,不能那麼赤裸,拿的,不能那麼貪婪,彼此一定要升格到「交心」、「互信」的階段。
否則,各自不會放心。畢竟,貪污,賄賂,總是道德上不對,法治上不容的!
但,如果是,我們真心相交,真情相待,那就情況不同了。我們是「利益共生體」,我們是「貪腐連體嬰」。
送禮,講默契,回報,也講默契。西門慶何等高明!當晚,他笑笑要蔡狀元早點休息。但隔日一早,西門慶陪他吃過早餐,先是再提鹽商買賣的事,換來蔡狀元的再三保證。這是首要之務。
然後,西門慶騎馬,送別蔡狀元,兩人並肩騎乘,當然顯示了彼此的交情日愈深厚。
到了分別地點,西門慶早安排了餞行桌席,兩人再次小酌餞別。這時,西門慶首度提到了,他因受王六兒的請託,也因為拿了一千多兩的賄賂,要蔡狀元以御史的身份,幫忙在宋御史調查的「苗天秀命案」上,放過兇嫌苗青。蔡狀元輕描淡寫的,便把這案子了結了。
你能說什麼?那是一個「青天大老爺」包攬行政、司法的年代,如果你運氣好,碰上「包青天」,有冤可訴,有枉可救。然而,歷史上,如果真的有很多包青天,又何必民間戲曲中,永遠只歌頌那「開封有個包青天」呢?
走筆至此,一場僕人謀害主子的兇殺案,就這樣抓了兩名共謀之後,放掉主謀,結案了。
你感嘆嗎?作者也感嘆。但他沒有期待包青天,他只是淡淡的,像紀錄片鏡頭一樣,畫面停格,不多說什麼。
這故事收尾時,作者賦詩一首:「公道人情兩是非,人情公道最難為。若依公道人情失,順了人情公道虧。」
對沒辦法的人,我們期盼世間有公道。但對有辦法的人,他們則明白人情若失,功名利祿皆枉然。何況,你還是一個沒辦法的人,他即便犧牲你,你又能如何呢?你就是沒辦法啊!
這「苗天秀命案」裡的主謀苗青,為了保住一命,把謀財害命的所得全部吐出。
西門慶是怎麼「吃人不吐骨頭渣滓」呢?
苗青先送了五十兩銀子給王六兒,王六兒把這五十兩,拿給西門慶。
西門慶看了笑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什麼?兩個船家現供他有兩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子來做什麼?還不快送還他去。」逼得苗青要求寬限他幾日,好把船貨脫手籌錢。最後,籌得一千七百多兩。
把其中一千兩,「裝在四個酒罈內,又宰了一口豬,約掌燈已後時分,抬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書童、琴童四個禁子(獄卒),與了十兩銀子纔罷。玳安在王六兒這邊,梯己又要了十兩銀子。」
夠狠吧!銀子要現金,裝在酒罈裡送到府內。有沒有很眼熟的感覺?現在政治人物貪污收錢,不也是現金裝箱,絕不轉帳,開支票嗎?夠狠吧!打點了閻王,小鬼你也不能不打點啊!
最後呢?還是很精彩。
西門慶終於在現金入府後,眾小廝各拿了好處之後,出面了。
月色朦朧中,也不掌燈。苗青跪在地上,直磕頭(場景,氣氛,是不是掌握得宜?)西門慶道:「你這件事情,我也還沒好審問哩。那兩個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出庭),也有老大一個罪名。既是人說,我饒了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
苗青是保住了一條狗命。但殺人謀財,所得最後剩不到百兩。西門慶輕輕鬆鬆,以他的副提刑職務,就掩蓋了此案。
他的確說話算話,把苗青給他的一千兩,分了一半給了夏提刑。
他是怎麼給夏提刑這五百兩呢?
這也是有學問的。
下班時,他與夏提刑一塊并馬同行。要分手時,他突然臨時邀約,要夏提刑到他府內小酌聊天。「飲酒中間,西門慶慢慢提起苗青的事來。」輕描淡寫的,提到有人請託,有人送禮,把禮帖給夏提刑看,夏提刑豈是笨蛋一個?
當下便回應「任憑長官尊意裁處」。
案子自此結束。
五百兩可是很吃重的。怎麼分呢?
西門慶差人把五百兩「裝在食盒內」,送到夏提刑家。
臨行前,夏提刑下席作揖謝道:「既是長官見愛,我學生再辭,顯得迂闊了。盛情感激不盡,實為多愧!」
是嗎?夏提刑多愧嗎?他敢不拿嗎?他想拿,他也不敢不拿。
升官發財。在那樣的年代,官等於權力與財富的同義語。西門慶是個痞子,但蔡狀元、宋御史、夏提刑都是朝廷的命官,卻個個貪贓枉法,面不改色。因為上下交征利,不拿的人,死得更快!
《金瓶梅》是部淫書,然而,作者卻巧妙的,在淫慾之外,點名批判了晚明的貪腐,已經是由內到外,自上到下,徹底的無藥可救了!
這是《金瓶梅》的感時憂國,他有揪心之痛!
因為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打貪防弊,赫赫有名。卻終究抵不過制度化的腐朽,結構性的瓦解!
延伸閱讀-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