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跟你說了「關係很重要」，你都不聽！——西門慶教我的「關係學」>
流傳至今的淫書，真是不少。
我年輕時，有家出版社大手筆，一口氣出版了一大套，四十多冊的《思無邪匯寶》。套裝精美，又是蒐羅完備的淫穢之書，太合我這種內心離經叛道之人的口味，所以就分期付款買了一套。這麼多年，搬家數次，知道書還在，但真是不清楚放在哪了。
可是，現在回頭想想，這些書之所以失傳散逸，也因為它們確實相對過於淫穢，很難見容於世。
號稱古今第一淫書的《金瓶梅》則不然。成書後，幾經主流社會的撻伐，卻依然留存下來，成為一部經典的古典文學。
它，靠的是什麼？當然不止是淫穢。
淫穢之外，它還有長期深入人心的一股穿透力。
它印證了中華大地上，中國傳統文化裡，許多根深蒂固的積習與流弊，即使改朝換代，也很難根除！套句孫隆基的名著，《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既曰深層，豈易改之？這是《金瓶梅》歷久彌新之故！
其中，「有關係」一切沒關係，「沒關係」一切有關係。這「關係之弊」，至今我們在華人社會，不管是哪裡，難道不是屢見不鮮嗎？
這淫徒，這惡棍，這地痞，這流氓，我是指西門慶，之所以能在清河縣，連縣官都要對他敬畏三分，他靠的不就是「關係」嗎？
他為了經營關係，付出許多。他也由於關係經營得好，得到許多。
他害死武大郎，武松回來尋仇，誤殺他人，西門慶靠關係，硬把武松判刑流放他鄉。
他的親家靠山在朝中出事，他也是靠太師之子蔡攸的提點，才讓自己以「五百兩金銀」安然脫身。
他頻頻送禮太師蔡京，特別是為太師生辰打造的禮物。這禮物有多排場呢？且看：在杭州為太師製造的生辰錦繡蟒衣。叫銀匠打造的。一副四陽捧壽銀人，都高一尺有餘。再兩把金壽字壺。兩副玉桃杯，等等。
禮多人不怪。這太師高興嗎？可虛偽了。
他一見禮物，馬上說：「這禮物決不好受的，你還將回去。」嚇得帶禮物進京的來保、吳主管，趕忙磕頭，請太師務必收下，蔡京才表現出「既是如此，只得勉強收下」的神情。
但很快的，轉個臉便極為上道的問：可以給西門慶回報什麼？
說著，便把皇帝欽賜的幾張「空名告身劄付」，（就是空白的委任官職的公文）挑出一張，寫了西門慶的名字，安了一個「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的官銜位階給他，而職務呢？既然西門慶長居山東省清河縣，那就任他為「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這官職吧！
你不懂嗎？沒關係，好有一比，公務人員簡任十三職等，是官銜，那他可以派任在總統府當局長，也可以去直轄市當秘書長，這是職務。懂了吧！類似的意思。
有沒有覺得哪裡奇怪？有，對不對？
因為過去，科舉取士，目的在為朝廷舉才，改封建為郡縣，是讓用人走出貴族壟斷的窠臼，於是，進士及第後，從基層幹起，多半會派去當地方父母官知縣，當然運氣不好的，連知縣也幹不上！
但知縣亦僅僅七品官。武松的官司，打到上級政府，東平府知府，他是四品官，很不小了，若沒有幾年的攀爬資歷，幾乎不可能。
但，一個不學無術的西門慶，單憑他上下打點送禮到家，他便輕鬆拿了個「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這官說大也不很大，說小呢？卻恰恰可以壓得住縣官！震得了知府！為何？因為它有五品官的位階。
而職務上，這「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職司調查，緝捕的權責，聽起來，是不是蠻嚇人的？難怪知府亦要客氣三分。
這就是為何書裡曾描述，當西門慶榮膺了這職位後，起初，他常常大隊人馬的，前呼後擁的，從家裡到官衙，從官衙到家裡，一日數回，街頭上來來去去，幹嘛？不過是是炫耀，不過是小人得志啊！
炫耀是虛，實際好處，則實在多了。有了這些朝廷關係，地方官脈，西門慶自然不免自得，驕傲起來！他的財富，他的影響力，在清河縣愈發吃得開，賺的足了。
魯迅在他的開山之作，《中國小說史略》裡，曾經在討論明清的人情小說時，對《金瓶梅》高度評價，認為它的諷刺性，長期被忽略。事實上，正因為這些諷刺，對官場的諷刺，對中國社會的諷刺，才真正顯露了《金瓶梅》隱藏於淫穢之內的作者良心。
後來的諷刺小說《儒林外史》，有名的「范進中舉」橋段，老傢伙熬了許久終於中舉，樂得手舞足蹈，七暈八素的，幾乎昏厥的醜態，西門慶當然沒有。可是，在小小清河縣裡，他從過去衙門裡搞司法黃牛，政治公關的角色，一下子，被拉拔到五品官員，他怎可能沒有自得驕矜之態呢？
果然，在他的兒子（李瓶兒所生），由大娘吳月娘帶著，跟清河縣有名的大戶人家喬大戶家聚時，雙方大娘越聊越開心，且兩家的兒女玩在一塊亦十分融洽，遂約定以後結為親家。
不料，回到府裡後，吳月娘跟西門慶談及此事，西門慶卻顯得拿喬了。
他說：「既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喬家雖如今有這個家事，他只是個縣中大戶，白衣人（平民百姓）。你我如今現居著這官。又在衙門中管著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著小帽（明朝規定平民戴的小帽子），與俺這官戶怎生相處？甚不雅相！」
怎樣？西門慶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如今反倒嫌棄縣城裡的大戶「甚不雅相」起來！
魯迅所言的諷刺性，一點不假。
還沒完呢！
試想，一個類似西門慶這樣的淫棍，能在清河縣吃得這麼開？這麼擺架子，「關係」縱容了他，「關係」豢養了他，但，他不需要回報「關係」，不需要回頭豢養「關係」嗎？
江湖上，這一切都是有來有去的。
話說，蔡太師的翟管家，來信說蔡太師的乾兒子，新科狀元蔡一泉要途徑清河縣回鄉省親，希望西門慶多加照顧。
這意思，西門慶豈會不懂！當然竭盡所能的照顧。
果然，這蔡狀元一派斯文，來到西門慶的宅邸，同行的，另有一位同榜進士安忱。
這西門慶不學無術，老粗一枚。招待兩位新科進士，就像暴發戶接待兩位博士一般，壓力真大。
《金瓶梅》這一回，精彩。古代人讀書人，有名有號，重視出身。相互問候起來，有時格外彆扭。
您府上哪裡啊？請問。您尊號為何啊？敢問。
這蔡狀元先說，「學生蔡蘊，本貫滁州之匡盧人也，賤號一泉。僥倖狀元。官拜秘書正字。給假省親。得蒙皇上俞允。不想雲峰先生，稱道盛德，拜遲！」
吼，有夠累吧！一堆虛矯，「假掰」（台語發音）的詞彙。很假。
好，他講完了，該另一名進士安忱講。又來了！「學生乃浙江錢塘縣人氏，賤號鳳山。現除工部觀政，亦給假還鄉續親。敢問賢公尊號？」
聽完兩個「假掰」進士的客套，已經很累了，但西門慶的麻煩才開始。輪到進士要他「假掰」了，他可是個淫棍啊！
西門慶道：「在下卑官武職，何得號稱。」
意思很明白啦，你們是文人，我大老粗一個，不要問啦！但，古代官場文化你知道的，就是要「虛偽來，虛偽去」的，不這樣，就是沒禮貌，不謙虛。
於是，兩位進士「詢之再三」，終於，（我想，搞不好在推拖之間，西門慶臨時擠出來的「賤號」），果然，西門慶說：「賤號四泉。累蒙蔡老爺抬舉，雲峰扶持，襲錦衣千戶之職，現任理刑，實為不堪。」
這蔡老爺就是太師蔡京，雲峰便是蔡京府內翟管家。西門慶抬出這兩位，很清楚了，「我們自家人，別那麼見外，婆婆媽媽的。不要再賤來賤去啦！」
果然啊，這蔡狀元要做結語了。「賢公抱負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謙。」
這西門慶的知名度就是一個淫棍，竟也被客套成「雅望素著」，這狀元可真是會修辭啊！誰說，讀書沒有用！至少會作文！
客套總要結束。賓主這時才有大大鬆一口氣的感覺。
因為，好戲要登場了。兩位進士，擺明是來打秋風的。吃吃喝喝，拿些盤纏。但主人要做足面子，客人要擺出身段，誰都不能說破！這是官場默契。這是「關係」之要訣！
於是，蔡狀元繼續虛偽，「歸心匆匆⋯⋯就要回去。又不遽捨，奈何奈何。」你想像周星馳電影裡，那些官僚演技，就差不多差不多。
客人那邊，假裝假裝。主人這邊，繼續繼續。
西門慶道：「蒙二公不棄蝸居，伏乞暫駐文旆，少留一飯，以盡芹獻之情。」
蔡狀元道：「既是雅情，學生領命。」
終於，終於，要吃飯了。吃飯，喝酒，再找當時的「那卡西」現場唱曲助興。三人吃喝得好不暢懷開心啊！吃完飯，繼續第二攤，下棋飲酒，無限暢飲。
第二天，兩位嬌客要離開前，西門慶送上禮物。
蔡狀元是金緞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安進士是色緞一端，領絹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兩。兩人再三推辭，說千萬不可。（客人的戲還是要演的嘛！）西門慶則再三表態，不成敬意不成敬意。（主人的戲也是要演的嘛！）
就這樣，就這樣。賓主盡歡。一邊說「此情此德，何日忘之。」另一邊則回「多有褻慢，幸惟情恕。」一場「關係」的應酬往來大戲，暫時告一段落。這戲還沒完啊！
考上狀元，進士，有這麼多好處可拿！怎可能不食髓知味，一定還有後續。西門慶送往迎來，投資花費，怎可能老是讓你們白吃白喝？一定也要有後續。
不是嗎？
噢，對了，學生我乃台灣桃園楊梅人氏，僥倖中年結婚，得有一女。遂賤號老蔡，或蔡氏長工。得蒙太座恩准，餘暇讀寫金瓶淫書。素聞各位臉書友雅志不凡，還望來日出書，每人至少洽購五本，以資鼓勵。此情此德，何敢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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