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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斜批金瓶梅之十二

<西門慶這痞子何許人也!精明、世故、縱情享樂,畢竟人生苦短不是嗎?>

我們從何而來?我們欲往何處?在「哪裡來,何處去」的過程中,生命有何意義?

這大概就是我們一生,活著時,不免要觸及的形而上的思索吧!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以見它樓起,見它樓塌,訴說著一切彷彿是空的人生!但,你若尋得真愛,擁有真愛,那彷彿虛空的世界裡,仍不免是溫暖,是值得一活的。

我總感覺,賈寶玉是整個紅樓隱喻的縮影。他最終遁入空門,乃因林黛玉香消玉殞,他再無生命於虛空之現實裡,可以奮進的任何依靠。

如果,林黛玉還在,他或許會繼續拚搏吧!

這是,《紅樓夢》令人感動的地方。這也是《紅樓夢》給我的積極意義。

但我看《金瓶梅》,則少了這幾分體悟。西門慶似乎是純粹靠原始本能在生活的。他餓了便吃。渴了便飲。慾了便上。想了便要。

他的世界「相對單純」許多。這裡的「單純」是指,直接的,本能的,應付生活裡的各種問題,以及生命流轉中必須處理的現實議題。

當然生活不會那般容易,所以也有各式難題要應付,並不輕鬆,不過,我所謂的「單純」,意味了都是形而下的具體問題。複雜、難纏,但不致於搞到你精神分裂。

相較下,賈寶玉便「相對複雜」多了。

他其實還不需要處理家族裡的大小事,不需要應對太多家族外的政治、經濟、人際等問題。但,他很明顯,對愛是什麼,對生命的意義(例如為何要讀聖賢書,要應付功名,以及,為何時間必須流動,在時間的橫掃下,一切會轉頭空,等等),不少觸及形而上的意義問題,他以少年之身,已經在反覆追問了。

難怪以前老人家要說「少不看紅樓」!看了平添煩惱吧!

這樣的對照,把賈寶玉與西門慶做對照,有助於我們更清楚的認識西門慶,以及他所面臨的世界,以及他所選擇過的日子。

《金瓶梅》作者,把場景選定在山東省清河縣。不大也不小,有點熱鬧亦不致於太通都大邑,我相信除了是作者熟稔這地方外,一定也有「作者佈局」的用意。

讀著《金瓶梅》的場所,我會聯想到賈西亞•馬奎斯寫《百年孤寂》的場景,虛構一個從無到有的城鎮馬康多(Macondo)。在那裡,講述起一個家族對應百年拉丁美洲史的流變。曲折而動人。

《金瓶梅》的場景沒那麼虛構,不過,作者顯然也打造了他心目中「佈局需要」的舞台。

那是一個極為典型的,自大秦帝國,廢除封建,改採郡縣制之後,中國兩千年歷史,無從更動的體制,天高皇帝遠,每個郡縣自成一個系統。從表面上看,科舉取士,進士多半有機會在各地縣衙擔任地方長官,號稱人民父母官。但實際上,法治號令的推動,必須要有極為堅實的行政力,以中國幅員之大,人口之眾,事實上,很難做到。

但,中國古代想出了「以儒治國」、「德治天下」的方法,地方政治放手給地方官、地方鄉紳、地方耆老共治。這就給了類似西門慶這種「地痞流氓」伸手插足地方政治的空間。

尤其,在朝廷綱紀鬆弛,中央管制鞭長莫及的年代,賣官鬻爵,上下交征利的朝代晚期,最是明顯。

我們往往因為《金瓶梅》的淫穢書寫,而貶低這本書的價值。但你若仔細讀,會發現作者亦有他心目中「一把辛酸淚」的苦楚。他必然也是一位落拓文青,感時憂國,毫無疑問。

你該怎樣俯瞰這座《金瓶梅》故事施展的舞台呢?我會這樣移動我手中的,鏡頭。

大清早,陽光初起。清河縣的街頭,開始有了做買賣的人車,逐漸湧入。店鋪開門,人聲遠近吆喝。

鏡頭轉向幾條大街,轉向巷弄,轉向一座大宅。裡面丫鬟,小廝,打掃,遞茶遞水。

幾房妻妾陸續起床。梳妝,丫鬟服侍。鏡頭再轉向一位相貌俊挺,但臉色略帶酒色過勞之疲憊的青年男子,他轉身漱口,喝茶,更衣,大步走出房內,整棟豪宅,都因他出現而震動起來。

西門慶的一天,要開始了。他是誰呢?

他的登場是這樣的:「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舖。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一種博弈)象棋,拆白道字(拆字解說,意指能言善道),無不通曉。近來發跡有錢,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司法黃牛?)交通官吏(政治公關?)。於是滿縣人都懼怕他。」

《金瓶梅》也用了高明的,旁人眼中的西門慶,陸續介紹他。

那王婆子對潘金蓮這樣描述他:「這位官人,便是本縣裡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家有萬貫錢財,在縣門前開生藥鋪,家中錢過萬斗,米爛陳倉。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又放官吏債,結識人。」做媒的人,一隻嘴,呼溜溜,隨她糊爛講,但放官吏債,結識人,的確點出了西門慶建立政商網絡的法寶,仍是金權政治那一套。

他並非地方高官,憑一家生藥鋪起家,靠的當然是一定的商業頭腦,靈活的商業手腕,使他能多賺銀兩,再以多餘錢財,放貸官署,上下打點,請客吃飯,「拿人的手軟,吃人的嘴軟」,這句俗語,放在整部《金瓶梅》裡,簡直就是直接的見證。

我們讀《金瓶梅》應該要注意到,儘管西門慶十分粗鄙,不過,他絕對是個「精於盤算」的人。他之所以娶孟玉樓,除了媒人告訴他,這婦人「生的長挑身材,一表人才,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古代畫在掛燈上的仕女像,等同現代廣告模特兒啦!)」,還因為她能彈一手好月琴。這可讓西門慶心動了(這也有趣,是吧!可見西門慶並非完全沒有生活情趣的。)!

但,西門慶看中的,仍是孟玉樓身價上千兩銀子,珍珠寶石、布匹成堆。換句話講,她是有錢的寡婦,娶她過門就等於娶一座金庫入門!

再加上,後來他搞上手的李瓶兒,也是把幾千兩的身家,通通交給西門慶打理。光是這兩個女人,便為西門慶帶來超過五千兩以上的財富,多驚人!他若只是一個吃軟飯的空心大老倌,應該也沒這本事!

有了錢,他不僅打點清河縣衙,還因為與京城的禁軍提督的親家攀上姻親關係(西門慶把女兒嫁過去),而把關係人情拉的更遠更廣。

他上攀蔡太師那一段非常精彩,不但禮送到家,還跟太師府內的翟管家建立管道,幫他娶了在西門慶店裡工作的伙計韓道國的女兒當二房,藉以鞏固他所搭起的太師府的權力網絡。

我每每讀到這些段落,就會想起兩百多年後,縱橫晚清的「紅頂商人」胡雪巖!

西門慶的格局當然沒胡雪巖大,事業版圖也難以企及胡雪巖的十分之一二。

不過,在傳統中國,要打通政商網絡,人脈等於金脈,這道理完全適用!即便今日,又何嘗不是!

整部《金瓶梅》,對照之後的《紅樓夢》,最直接的傳承是,兩者都花了相當心力,在描述日常生活起居裡的細節。但《紅樓夢》仍多了對生命意義的探尋,而《金瓶梅》則多半關注當下生活的因應。

西門慶是一個活在當下,縱情聲色,享受生活的世俗之人。

他所置身之年代,晚明時節,商業蓬勃發展,經濟行為被合理化,而個性相當程度要被解放。他正是那年代,很能適應的人生勝利組!

他們只活在當下。

於是,吳月娘等一票妻妾,聽尼僧說經講道談輪迴,會打瞌睡,一一睡著,因為她們只想活在當下啊!(見第三十九回)!

於是,一票伙計小廝,元宵喝酒聚樂,行酒令,會喊出一連串及時行樂的凡夫俗子之心境:

傅伙計說:「堪笑元宵景物。」

賁四說:「人生歡樂有數。」

陳經濟說:「趁此月色燈光。」

來保說:「咱且休要辜負。」

來興說:「纔約嬌兒不在。」

書童說:「又學大娘吩咐。」

玳安說:「雖然剩酒殘燈。」

平安說:「也是春風一度。」

眾人念畢,呵呵笑了。他們也都只想活在當下啊。

這一回收尾,留下兩句眉批:「飲罷酒闌人散後,不知明月轉梅梢。」

何必知道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讓它明天再來吧!這是《金瓶梅》的現實主義。不止西門慶如此,人人如此!

這也是晚明即將覆滅的前奏。

 

延伸閱讀-

 

斜批金瓶梅之十一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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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