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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國珍》18歲「小壯丁」成長記之四十八

    【愛傳媒朱國珍專欄】隨著各級學校陸續開學,「史上最長暑假」終於步入尾聲。不知為何,我這幾天料理三餐,在砧板上切著各種生鮮肉類或蔬菜水果,竟然會有股想要掉淚的衝動。
    彷彿應驗那首名詩:「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的滋味。
    李商隱這首〈無題〉詩,從字面上很容易理解為一往情深的執著,但是也有另一說是詩人寄喻宦途有志難伸的委屈。無論如何,以愛情作為易容術,總能夠輕易滲透內心最幽微、最纏綿的惆悵。而此刻的我,自然是為了小壯丁即將遠行而產生的分離焦慮。
    因為疫情,這個暑假我們天天都在一起。家居生活是一種平淡如白開水卻又關係著身心健康的補給品,無論情侶或是親人,最終還是要有這樣的體認,無論感情有多麼濃烈,雙方各自保留空間才能容納氧氣。
    就像過去三個月,我與小壯丁朝夕相處,我持續閱讀與寫作,小壯丁待在自己的房間裡和朋友「語音」聊天或看影片。某日我異想天開按下碼表計時,發現小壯丁整天跟我講話的總時數沒有超過三十分鐘。
    剛開始有點心酸,真希望自己是遠方那個透過語音陪小壯丁聊天超過十小時還能開懷大笑的人;但是轉念一想,可我現在才是那個真正陪伴在小壯丁身邊二十四小時,可以抱他親他看著他吃飯喝水的人。
    究竟是哪一種相處才是真正的快樂呢?我沒有答案。
    我相識的熟朋友,都喜歡調侃我和小壯丁。小壯丁十八歲生日過後,好友們不約而同恭賀小壯丁,都是同樣的意思:「你經歷過這種媽媽的訓練,以後再也不怕遇到各種女人。」
    我承認我的教養比較隨興,管不動孩子時會自己哭,興致來的時候又愛鬧。小壯丁念小學時我們住在山上,夏季蟬鳴非常劇烈,尤其在清晨與黃昏。某個傍晚,我與小壯丁走在山路,集體蟬叫聲不斷從樹林間湧來,氣勢震撼磅礡到讓我耳鳴頭暈,牽著小壯丁的手似乎也受到音頻波動而搖晃不已。
    「這是魔音穿腦。」小壯丁先我一步說出同樣的感觸。
    既然魔音合體呼嘯來襲,我環顧四週無人小徑,乾脆也集丹田之氣,舉頭仰望天空,準備長嘯與夏蟬呼應。我深呼吸一口氣,張開嘴巴,大聲喊出語音拉長的「喂」像是要把肺活量訓練器吹滿吹好的那種連綿不絕⋯⋯
    「妳不要呆呆了。」十歲小壯丁立刻阻止我。
    我才不理他,繼續抒發思古幽情,體會酈道元在《水經・江水注》描寫長江三峽:「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的滋味。
    於是我再度仰天長嘯:「喂⋯⋯」
   那時候的小壯丁非常天真,他不會因為身邊的母親把自己「擬猿化」而逃跑,反而更加握緊我的手,與我一起走完回家的路。
    古人常說「一葉知秋」或「見微知著」,提醒我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現在我和小壯丁講這些,他會跟我說:「妳想太多。」
    小壯丁念國中的開學第一天,按照慣例我親自送他上學,帶領他認識新路徑。我陪著他搭乘捷運,再轉公車去新學校上課。也許是從小到大住在步行到學校只要五分鐘的距離,國中轉換到離家很遠的新學校,讓他有點不適應。
    我們才剛走出捷運站,需要過馬路到對面去換公車。小壯丁不耐煩地問我:「媽媽,公車站很遠嗎?」
    我指指前方:「你瞧,就在哪兒,一整排都是公車站牌。這還遠嗎?」
    「確實不遠。」他說。
    我接著說:「看得到的地方都不遠,看不到的地方才遠。」
    「什麼意思?」
    我伸出手臂,指向一望無際的蒼穹藍天:「看到那兒嗎?那是外公住的地方,總有一天,我也會去那兒找他。所以,看得到的地方都不遠,看不到的地方,比如願望,理想的實踐,才是真正的遠方。」
    「妳又來了,有病。」小壯丁說。
    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小壯丁已經正式進入青春期。
    無論是做為一個母親或是小說家的孩子,時候到了都要開始走出屬於自己的新路徑。而我的角色無論是母親或小說家,放開手讓他去闖才是真正的藝術。
    小壯丁高中畢業的暑假,和他過去所有的人生暑假一樣,睡到自然醒,然後吃飯,或者出去玩。小壯丁小時候還需要媽媽牽著手到處趴趴走,現在,他和同年紀的朋友們相約,探索世界的奧妙。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小壯丁:「你又沒有零用錢,出去都能玩什麼呀?」
小壯丁說:「就到處走來走去。」
    「在哪裡走來走去?」我腦海裡的行腳畫面是山間路徑,鳥語花香的漫步。
    但是小壯丁很俐落地回答我:「街上。」
    「Window shopping?」我又找機會跟他烙英文。
    「不是。」小壯丁做出結論:「街上走來走去。」
    原來十八歲男孩的世界觀,類似法文的flâneur,意思是無所事事的漫遊者,也貼近我最喜愛的美國作家愛倫坡的小說作品〈人群中的人〉。這篇小說描寫一個人觀察到另一個人,決定跟蹤對方整晚卻一無所獲的故事。無論是漫遊者或是人群中的人,其符旨都在敘述處於群體中的個體,皆有好奇心與孤獨感。
    關於到處走來走去,宋朝詩人蘇東坡將這份意境上綱到人生向度,詮釋得最耐人尋味:「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所以,小壯丁放暑假,整天和我說話不超過三十分鐘也沒關係,至少我們現在還在一起。即使將來各奔東西,我只知道,只要小壯丁感覺到快樂,那就是我的快樂。無論他走來走去到哪裡,請不要忘記我的愛。值此八月十五前夕,更是要深深吟唱:「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照片來源:作者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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