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ogo

陳朝平》夢迴昔時邊緣地帶的通化街老家

    【愛傳媒陳朝平專欄】我們是民國54年搬到通化街的。那時,台北市的精華區、核心區(現在的說法是蛋黃區),是在城中區、中山區、古亭、萬華。陽明山歸神秘兮兮的「陽明山管理局」管轄,士林、北投算鄉下,木柵、景美還屬於台北縣。
    信義計畫區那時壓根兒還沒規劃,最大的建築,應該就是四四兵工廠。大安區嘛,靠近台大、師大附近的地塊算是比較開化的地方,信義路三段四段還沒拓寬,通化街勉強算是新興開發的邊緣地帶。
    正因為風聞通化街屬邊緣地帶,附近新辦的小學,初中升學率無可考,為了我們的學業著想,遷居通化街前,父親將我和弟妹的學籍轉到仁愛路、林森南路、信義路間的東門國小,我們四個小蘿蔔頭一大清早得走到臨江市場搭乘30路公車,到校趕早自習。
    那時候,信義路三段、四段、敦化南路二段都還沒拓寬,公車出了通化街口,左轉狹窄的文昌街,直行向西,經過大安初中、東方中學後,才顛顛頗頗地回到尚未拓寬的信義路,再經師大附中、國際學舍(也就是今天大安森林公園的所在地),越過新生南路、瑠公圳上頭的水泥橋,接熱鬧的信義路二段,杭州南路左轉仁愛路,東門國小在望。
    遷居通化街隔年,我考上了第一志願的大同初中,父親大樂,節衣縮食地買了一輛當時最拉風的雙槓腳踏車,供我上學之用。
    初中三年,只要天不下雨,每早上,我就騎著鐵馬出征遠在長春路上、離老家不遠處的大同中學。初中三年的騎車生涯,讓我對通化街,以及鄰近地段的環境與開發狀態,格外有感。
    沿著通化街,穿過文昌街和尚未拓寬的信義路後,今天捷運信義安和站北邊,當時都還是一漥漥的稻田。調皮起來,也常放著現成的柏油巷道不走,騎上田埂,微風襲人,野趣叢生,還能省些時間。
    那時候,國泰建設便很有遠見地在今天安和路地塊上,興建了不少的四層公寓。想想,蔡家長期享有台灣首富的頭銜,不是沒有道理的。鐵馬從今天台新銀行、老爺大廈間巷子穿出,便是仁愛路圓環,中央矗立著于右任的銅像。
    圓環邊上,最醒目的建築物是白牆白屋的菲律賓大使館,另一邊,仁愛國中校舍還在大興土木。民國56年,九年國教正式實施,男女合校的仁愛國中,開了風氣之先。
    中非斷交後,菲國大使館空置了好一陣子,行政院新聞局還曾拿來作為同仁進修上課的教室。好多年後,才改建為今天的外交部所屬的「外交及國際事務學院」。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繞過圓環往北,敦化南路西邊是永遠的貴族小學——復興小學,右邊,彷彿是當時台北極少數有電梯的公寓大廈。必須承認,同屬是大安區,仁愛路和通化街,咫尺之隔,天壤之別。
    再往北,不太記得愛群大廈是否已經落成了?正前方,復旦橋映入眼簾,過了忠孝東路,橋前方兩旁是太平洋建設興建的光武新村,兩旁店鋪與稻田錯落,開往基隆宜蘭的火車,響著汽笛,冒著蒸氣,嗚嗚地從復旦橋下通過。
    自行車騎士翻越復旦橋,要嘛,從橋下輔路小道,(輔路一詞是95年我到大陸後才學會的名詞)穿過鐵道,直衝八德路;要嘛,奮力騎上頗有坡度的復旦橋,過了橋頂,再享受腳踏車風馳電掣下坡的快感。放學時刻,若是從復旦橋上疾駛而下,往東看,遠處,初具規模的國父紀念館,黃澄澄的屋頂,夕陽下閃閃發亮。
    從復旦橋下到平面車道,右手邊的土地改革館還在建,八德路圓環中央的蔣中正銅像插著腰,望著台灣土改的成績。再往北,南京東路敦化北路圓環中央,吳稚暉的銅像赫然在目。
    居通化街陋巷,每天騎車上下學,都會經過三座「偉人」銅像,偉人矗立,瞻之在前,仰之彌高,理應其心嚮往之,然而,終究悟性不足,三年下來,偉人於我,居然毫無發聾振饋之功,不無遺憾!
    八德路路東邊一點點,台灣電視公司簇新的大樓,洋洋得意地佇立在那兒。過了八德路口,即是敦化北路,右手邊碩大的建築是體育場。
    有一年,亞洲杯足球賽在台北舉行,與球王李惠堂是好友,又酷愛看足球賽的父親,特地帶著我們兄妹到體育場給中華隊加油。那時,中華足球的隊的主力多是來自香港的球星,頗有在亞洲足壇稱雄的實力。
    從敦化北路口向西,當時,南京東路三段上最高的建築物是隴西李氏宗祠。西式的樓宇,屋頂是中國傳統的紅瓦,搭配著黃色的飛簷,特別引人注目。
    李氏宗祠斜對面則是台北東區憲兵隊,標準憲兵隊的紅磚房舍,門口永遠有兩名制服畢挺、荷槍實彈的憲兵,目不轉睛地站著崗哨。
    從李氏宗祠往西,復興南路、龍江路、建國南路常常的一段路,兩旁都還處開發期,印象裡,騎腳踏車經過這段路,還能放開雙手,飛馳而過。車行到了伊通街口,右傳,再騎個200公尺,就得下車,大聲向門口教官問好,推著車進入校門將自行車寄放在校門口旁的車棚。
    半世紀前,街上人車稀少,晴天騎車上下學,悠哉悠哉,人生一樂也!遇到下雨天,我就得穿著雨衣或打著傘,徒步走到今天信義路、光復南路(或是基隆路)交口的三張犁派出所那兒,去搭19路公車。
    三張犂雖是19路公車發車總站,下雨天的清晨六七點鐘,站牌前永遠是一排長龍,天上落水,地面積水,車過濺水,苦不堪言。
    19路的路線是從三張犁到圓環,走基隆路,轉八德路,松江路、南京東路到圓環。那時,八德路上,有紡織廠,有鐵工廠、輪胎廠(大約就是剛拆除的京華城的位置),還會經過育達商職、中興中學、中山女高和大同中學。
    也因此,19路公車上,盡是工薪階級和上述幾所學校的學生。大同初中,號稱第一志願,學生多是那種「塞塞菜菜」的乖寶寶,在車上,根本不敢正視育達和中興兩校那些看來壞壞的男生和女生。
    搬到通化街時,咱家對面是電信總局的鐵皮倉庫,附近171巷、173巷、175巷、179巷、181巷,也都是電信局基層員工的宿舍。後來,對面倉庫部分空地改建成兩棟四樓雙拼的公寓,算是附近最高檔的住宅,讓人羨慕不已。
    其他的宿舍,據說當初自掏腰包購屋的電信局員工,從頭到尾都沒有拿到所有權狀。
    一甲子歲月下來,有的,人去樓空,有的,轉售他人,更多的人不離不棄,但因所有權不明,電信總局改制為中華電信公司後,沒人願意碰這塊燙手山芋,拖延至今,通化街電信局宿舍這一大片都更的寶地,竟淪為大安區最破落蕭條的「平民窟」,只剩得兩線道的171巷,還有些生氣。
    171巷的生氣,全拜「通衢大道」之賜。說是通衢大道,不過就是因為通化街從頭到尾,唯一一條可以通往基隆路的寬巷罷了!
    儘管臨江街也連結通化街和基隆路,不過,臨江街早市賣菜,夜裡,攤販雲集,車輛行不得也。再者,171巷往西,通往基隆路和平東路圓環,樂利路,安和路,巷道變通衢,如何能不繁榮些?
    總之,30、40年來,開開關關,171巷如今也養出好幾家咖啡廳、早午餐店、便當店、排隊的網紅胡椒餅店、和媲美鼎泰豐的明月湯包。約莫三年前吧,171巷又「闖蕩」出一家只在夜裡營業的人氣牛肉麵店,傍晚時分,人氣沸騰,也給這條巷道增添幾許熱鬧。
    家族在通化街的第一棟房子,是連棟的獨門獨院小洋樓,樓上樓下加起來,也就是20來坪。屋子的正面大約就是4、5公尺寬,前院縱深長度,剛剛好可以架上曬衣服的竹竿,一頭擱在客廳的鐵窗,一頭擱在外牆上。
    小樓二樓正面,有個陽台,平日可以曬衣物,過年時節可以晾曬媽媽自製香腸臘肉,跟父母鬧彆扭流眼淚兒,夏天夜晚上圖涼快,颱風來時看家前洪水滾滾,陽台是個好地方。
    一樓一進門,便是客廳兼餐廳和起居室,一樓中間有道又窄又陡的樓梯,通往二樓全家大小的臥室兼書房。一樓樓梯後頭的廚房算是推出去的「違章建築」,據說,佔用了水利會的地。廚房爐灶邊上有個後門,門外是條大陰溝,隔著陰溝,便是鼎鼎有名的喬治中學。
    那時,喬治中學尚未改制為高職,也還有夜間部。喬治的校舍和咱家二樓後頭的房間只有一水之隔,喬治的學生一下課就群集水溝邊上的走廊,抽菸嘻笑,吵架鬥毆,晝夜無休。
    某年某月某一天,我們全家大小,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買菜的買菜,媽媽回家後赫然發現,有小偷從二樓後面房間窗戶潛入,闖了空門,偷了零錢。
    我們觀察小偷潛入足跡,合理懷疑小偷的「發起攻擊線」就在喬治中學,無奈,手邊苦無證據,加上失竊零錢極為有限,只得不了了之。
    住家旁邊是學校,照理說,應該絃歌不輟,正能量滿滿。咱家旁雖是學校,卻是長壽菸繚繞、國罵省罵,聲聲入耳。和喬治一水之隔的那條大陰溝,永遠淤塞著菸頭與垃圾,暴雨來襲或是颱風季節,陰溝賭塞,排水不良,臭水溝的水常從排水管冒進廚房,蟑螂亂竄,三不五時還有死老鼠、夾雜著小動物的死屍,十分駭人。
    印象中,直到我大學畢業,通化街是逢水必淹。我們家餐客廳的牆壁,下半段是磨石子牆面,上半段才是粉牆。每年颱風鬧水災,都會在磨石子的牆面上留下一道道水漬的痕跡,按「漬」索「颱」,歷次颱風,漲水高低,淹水深淺,清清楚楚。
    剛搬到通化街時,不知洪水厲害。颱風來時,眼見著門前的巷道霎那間成了小河,父親趕緊喊著我們兄弟幫忙,從院子裡找來不知是甚麼時候留下的空心磚,抬起冰箱、笨重的鋼琴擱在四塊空心磚上。
    至於電視,也只能擱在搶救不及的餐桌上,順便藉著電視機的重量,不讓餐桌隨波逐流。颱風來襲,吾家必淹,這是通化街乃台北市邊緣地帶的又一鐵證!
    有了那麼一次「抗洪」的慘痛教訓,隔了一年,父親找了工匠,在客廳後方,架起了一面高約45公分的木製地板,並將鋼琴移到壁板上方,如此一來,洪水來臨時,就不需要全體動員搬動搶救那架鋼琴了!
    1990年,妹妹結婚赴美後,鋼琴成了母親唱歌伴奏、撫慰心靈的道具。2018年父親走了之後,母親原來還能翻開鋼琴蓋,彈彈唱唱,2019年後,媽媽不再彈琴,似乎也忘了她自個兒原是會彈鋼琴的。
    說也奇怪,結婚成家後,我常夢見自個兒滿身大汗地回到通化街老家。夢裡,兒時景象往往與現實,交錯「出鏡」。
    有時,我騎著腳踏車,穿過安和路的稻田,穿過通化街鬧熱的小巷,有時,我將汽車停在老家不遠處,推開那面腐朽的紅門,走進客廳,景色依舊,母親笑咪咪地談著鋼琴,父親坐在沙發上,戴著老花眼鏡,瞧著在地上爬的孫兒呢!
    2018年初夏,父親走了之後,夢到自個兒回通化街老家的次數,彷彿增加了!夢裡,昔時景色依舊,紅門斑駁,客廳鐵窗鏽蝕,客廳大門敞開,我試著喊爸媽,沒人應答。
    恍然大悟,爸媽和弟弟們早已搬遷到通化街另一處五樓公寓了!再想想,爸媽不是搬到基隆路的電梯公寓大廈了嗎?我急著跑出老家,忽然醒,轉,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
    屈指算來,我們家族搬遷到通化街已經56個年頭了!平日時光,推著輪椅上的媽媽,走過老家門前的巷弄,半世紀來,這兒的一草一木、千變萬化、竟是那般孰悉,又是那般陌生。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照片來源:作者臉書。
●更多文章見作者臉書,經授權刊載。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