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朱國珍專欄】每年大學入學學科能力測驗，「國寫作文」可說是兵家必爭之地。這部分總分五十分，關鍵影響力不可小覷。
偏偏我家小壯丁在寫作文這件事情上是個天馬行空的創意家，他十二歲時送給我和外婆一盒巧克力與親筆賀卡作為母親節禮物，上面寫著：「助你們母親節快樂！」
我問他：「知不知道寫錯字了？」
「我故意寫錯的。」小壯丁毫不猶豫：「我想『助』妳一臂之力。」
那時候聽了真窩心！雖然一個月後，小壯丁拿回國小畢業紀念冊，我看到裡面特別為媽媽製作的留言板，小壯丁又寫出：「你是我人『身』最好的禮物」。
「你知不知道又寫錯字了？」這次小壯丁呵呵一笑，什麼也不解釋。我則是一廂情願幻想他應該是愛我愛到想塞回我肚子𥚃，才會寫出「人身禮物」。
我始終認為寫作是一件快樂的事！就算寫錯字、表錯情，也還能夠置之一笑，那更是不言而喻的哲學境界。也因此，小壯丁念國中、高中的求學關鍵期，我從來沒有特別指導他如何寫作。
當時我認為學校老師應該已經善盡職責，除了在課堂上諄諄教誨，回家作業、周記日記也都按時在練習書寫，每天寫個不停，對孩子來說應該足夠。
如果孩子真心喜歡寫作，自然會認真耕耘聯絡簿裡的心情札記小方塊，想方設法呈現個人特色，有感而發。而不會是小壯丁這種豪邁的驚人之語，例如「蛋疼」，以及「懶惰走得極慢，不久便會被貧窮趕上」。
我問他這句是原創嗎？他聳聳肩回答我：「不知道哪裡看到的，就記下來了。」
這讓我想起小壯丁還是國中生時，有次我們步行到附近的眼科診所做視力檢查，途中經過垃圾車轉運站，聞到一股臭味。
我說：「收垃圾的工作人員好辛苦，每天都要忍受這些味道，幫我們收垃圾，方便我們的生活。我們只是經過臭一下，他們要臭一整天，下次看到收垃圾的工作人員，要感謝他們。」
小壯丁突然接上一句：「這就是偉大的樸實無華。」
「這句話哪兒聽來的？修辭怪怪的。」我本能覺得這句話過度片面定義，疑似斷章取義，忍不住提出疑問。
小壯丁回答：「課本上寫的。」
孩子能背出課本內容固然是好事，但是，我更希望小壯丁能成為一個具有思辨能力的人，而不是個文抄公。
於是我趁機對他說：「你可以不要太相信課本。要有自己的想法。比方說，你今天跟我講，雖然明天段考，但是我們要去眼科複診，你還要看八點檔的《少年四大名捕會京師》，所以無法一鼓作氣的複習功課。
必須等到九點以後，洗了澡，上了床才能專心看書。我同意你的說法，因此沒有強迫你一定要在看醫生之前先複習功課，或禁止你看你喜歡的電視節目。但是，你說到要做到，這就是我鼓勵你的獨立思考。還有，課本上那些很爛的國文修辭，只要應付考試，真正的好文章，絕對不會這樣寫。」
後來我反省自己，像我這樣「太有主見」的人作為朋友也許可以勉強稱作「友直友多聞」，但是做為一個母親，顯然是個缺乏耐心和教學的榜樣。
我對於自己太熟悉的領域容易過度自以為是，沒有按照步驟循序漸進，也難怪後來只要提到小壯丁的「作文」簡直就像是碰觸到他的死穴。
在小壯丁的成長過程，我總是鼓勵他盡情發揮想像力：先學會思考與判斷，其次是能夠直抒己懷，最後才是文字化妝術。我認為寫文章最重要的精神是「情真意摯」，把你「受到感動」或者「有意見」的事情說清楚、說完整才是上策。
我看過許多修辭完美但是藏不住內心邪惡卻能矇騙世人的文章。遇到這種事情時，我真希望自己不要這麼敏銳。正因如此，我才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成為一個正直的人。「正直」不只是用來寫文章，而且是生活態度。
我從許多細微處觀察小壯丁的生活哲學。他剛念國中時，有次吃晚餐，他一一背出班上座號一號到四十五號，每個同學的名字，並描述其特徵。
他形容有個同學「臉很軟」，眼睛瞇瞇的，戴眼鏡。或是「臉很圓，標準的圓」。我還會開玩笑對他說：「是像小玉西瓜那麼圓嗎？」
「比那個還圓，無法挑剔的圓。」小壯丁回答我。
後來他更進一步，談起三號女生臉上有一塊很大的疤，像是胎記。我立刻提醒他，永遠不可以嘲笑別人的外表。
「我知道，我只是跟妳講特徵，我從來沒有開過她這種玩笑。」小壯丁的態度比我還嚴肅。
小壯丁念國一時的國文老師教學活潑，讓孩子對古典文學印象深刻，我早就被蘇東坡圈粉，話題自然而然聊到了蘇軾。
「蘇軾十九歲考上進士。」我說。
「對！蘇軾先考上，他弟弟後來考上，他爸爸最晚考上。他們一家人都很厲害。那時候還有歐陽修，提拔了他的學生曾什麼？還有一個隔壁老王。他們這群人叫做什麼古文什麼⋯⋯」小壯丁似乎跟著我打開了話匣子。
「曾鞏？」我回答他提問的「曾什麼」。至於「隔壁老王」，我猜小壯丁指得是王安石：「你說的是唐宋古文八大家？」
「對。我們老師說，只要背一對師徒，一對好友，一家三口，再加上一個隔壁老王，就是唐宋古文八大家。」小壯丁充滿自信心地向我娓娓道來。
想到歷史中流變的英雄豪傑，我不免感慨萬千：「這些人都是大才子。可惜後來涉入政治鬥爭，歷史褒貶不一。中國的名詩人好像沒一個生活好過的，像是李白、杜甫。」
小壯丁立刻接話：「對！杜甫很慘。但是有一個王維，一生都做大官，又會寫詩，而且還長得很帥。他是田園派詩人。」
「王維？」我一下子想不起來王維的典故，於是問：「是這樣嗎？」
「是啊！但是另一個田園派詩人孟浩然就很窮困了。對了，『隔壁老王』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不禁掩面而笑，因為在現代語彙中，「隔壁老王」具有多重演繹：「這個詞彙的意思很多元。我想，一般常用來描述比陌生人又稍微多一點熟悉的路人。」
「是路人甲嗎？」小壯丁繼續好奇追問。
「也不是。因為路人甲經過了就忘記他的長相。」我只好進一步解釋：「但隔壁老王會常常遇到，也許是出去丟垃圾，也許剛好一起搭電梯。可是你不會想知道他叫做什麼名字，也不會刻意去問他有幾個孩子。『老王』大概是這麼意思，『小王』的意思就比較明確，那是指偷情的外遇對象。」
小壯丁繼續問：「為什麼？」（以下省略十八禁的解釋）
小壯丁剛念國中時程度有點跟不上，除了數學這部分我堅持絕對不能放棄而請家教協助之外，其他科目都沒有補習。我始終覺得成績不是人生最重要的目標，若是除了正常上課，又讓課外補習霸佔家庭生活，我寧願把這些時間拿來彼此相處，讓孩子多感受一些母愛。
所以他念國中一年級放學回到家，會很高興的對我說：「媽媽，數學周考我都會寫。」
吃晚餐時，他對自己的表現似乎很滿意，又告訴我：「感謝家教老師拉我一大把，要不然我現在還是天涯淪落人，像蘇軾和張懷民一樣。」
在我們母子的日常裡，我自認是個很能傾聽與聊天的對象。喜歡傾聽小壯丁童言童語固然出自於對他無法計量的深愛，另一方面，藉著對話，我才能夠默默觀察孩子的內心世界，避免發生偏差行為。更何況，我自己也是個好奇寶寶，熱衷學習任何超越經驗值以外的事物。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照片來源：作者臉書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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