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Mediaphone專欄】現在疫情嚴重,被分配到公司原單位上班的我,辦公室的周邊也只剩下這一間麵攤阿姨的餐點可以買,因為幾乎其他的店都沒開門營業了。
麵攤阿姨作的陽春麵跟滷味是我們公司同事都公認的好吃,價格又很便宜,六十元一個麵跟滷味的SET就可以吃飽,所以對於我這種小資上班族就是最好的選擇。
還好他一直有開門營業,不然我可能就只剩下一個一百多塊的漢堡王可以選擇了,那是離我最近的還有在開的店。
疫情爆發後,原本生意超級好的她店裡幾乎沒什麼客人去了,阿姨抱怨生意變得很差。
其實她也不缺錢,聽她說她靠這間麵店,買了一、兩棟房子在出租。我問她說為什麼不乾脆休息一陣子呢?她說如果不開店,你們這些年輕人想要吃沒得吃怎麼辦?
這期間客人也少,加上我又是喜歡閒聊的人,常常跟阿姨聊天。很神奇的是,她也有在用批踢踢。他說她的手機跟批踢踢什麼的一些「欸波」軟體都是她兒子教她用的。
所以我也給她看我寫的一些故事。她說那你有寫這種故事,那她也跟我講一個她兒子的故事好了。
那天我好像是這樣接她的話引子:阿姨,那怎麼最近都沒看到妳兒子來幫忙?
阿姨手邊沒停,很隨口地用台語回答說:他今年一月回去啊啦。
呃……突然發現自己好像開了一個不太好的頭,不過阿姨邊煮麵邊繼續講了下去,我也在麵攤前靜靜聽。
他小的時候,我和他阿爸就謀鬥陣了,可能是按呢沒人管他,脾氣變得很壞,小時候不愛去學校,去就是跟同學攏不好啊,三不五時都嘛在學校跟同學打架,我常常煮麵煮一半,接到老師打來的電話就要去學校。
就是按呢不愛讀冊,國中讀一讀好不容易畢業,啊乾脆就不念了,我很擔心他變成不肖囝仔去作壞。
那時我住的地方旁邊有一間宮廟,那邊的老師有帶一群囝仔,他跟那群囝仔平常就在一起,你兄我弟,感情不錯。
他有一天回來跟我說他要去老師的宮廟跳陣頭,老師也會帶他去工作學技術。我聽一聽隔天就帶他去見老師了解狀況。
那個老師以前應該是兄弟,看起來就是有那種兄弟架勢。他自己是開一間搬家清潔公司,幫別人搬家和清一些裝潢的垃圾這樣。
跟老師開槓一下,覺得他這樣人不錯,很有禮貌。他說很多像我兒子這樣的年輕人他都會幫忙帶,因為他以前也是這樣過來的,因為有碰到貴人,現在才沒有走到歹路去。他還說囝仔不愛讀冊沒關係,肯作學乖就好,他會慢慢教他們一些道理;像他們這種囝仔不是壞囝仔,就是要有人帶,有人教。
我回來想一想,啊不然就給他去跟著那個老師作作看好了,可能那也是一個出路。
後來,他去老師那邊之後,慢慢變得比較有一個樣子。
平常時就跟老師去吃頭路,工作賺錢,晚上跟假日就跟他們那群朋友在宮廟練陣頭。不然就是整群出去玩這樣。我看是有比以前好。比較不會像以前脾氣那麼不好。
他那群朋友看起來很壞的樣子,不過我如果去廟裡,他們知道我是他媽媽,對我也很有禮貌,不是不肖囝仔那種的。
有一天突然跑回來跟我說,老師要他去考高職夜校。我聽到覺得好高興,差一點就要在他面前流眼淚。
說到這裡,阿姨停頓了一下,頭突然低了下來,用她汗濕的黑色手臂套擦了擦臉上的汗(或是眼淚我不太確定)。
我等了一會,看阿姨一直沒有要講下去的意思,就小小聲問然後呢?
阿姨抬起頭來,我看到她眼眶紅紅的。
他跟他老師還有那群囝仔鬥陣什麼都好,就是剩下一個不好!那就是學抽菸、呷檳榔啦!
阿姨講到這裡,突然有一種很不甘心的感覺。
他去廟裡頭之後,就學會抽菸跟呷檳榔,我都叫他賣呷,呷那個就是不好啊,還要花錢買。一天就一兩百,這樣花在那些東西上面。
可是也沒辦法,他小我就管不動,這個我也沒辦法去管。每次說他,都回我說:啊老師嘛有呷啊,為什麼我就不能呷?沒法度啦,管不贏他。我那個時候應該要更兇一點,叫他不要吃。我這個媽媽就是沒法度幫忙他戒那種壞咪啊。
他去念夜校以後,就搬出去住了,不過住不遠,就在廟旁邊的公寓,他講他要跟他女朋友同居。
他那個時候有一個習慣,就是晚上回家都會問我說要不要吃消夜,他都會去巷口買燒餅豆漿給我,順路回來就掛在我的歐托賣上面。
我凌晨三四點出門,就順便帶來麵攤,準備好開店的工作,就會坐下來吃他幫我買的「早餐」。
「那不是早餐啦,你消夜放到早餐不會壞掉喔。」我打岔著說。
「不會啦,沒那麼容易壞掉啦,壞掉一點點也是可以吃啦。」
阿姨這樣回答的時候,我看到她眼中閃出一股開心與驕傲的神情。
他幫我燒餅豆漿的這個習慣喔,就一直有持續下去。我跟他說不用買啦,他說他就順手沒差,他只要有去買來吃,就會幫我買一份放在我歐托賣上。這樣一買,就買到他高職畢業了,一直到結婚娶某後還是繼續會買給我。他說就是習慣了。我只要半夜出門看到歐托賣上面有燒餅豆漿就很高興。
阿姨把我買的麵跟滷味裝好,將袋口打結綁起來。不過沒有遞給我。我也忘記那包麵跟滷味,只想繼續聽阿姨說下去。
後來他兩年前開始喉嚨不舒服。
喉嚨不舒服? 我心中默默想著,完了,是不是癌症。
阿姨的回答證實了我的猜想。
對啊,喉嚨吞東西的時候說他卡卡的不舒服,本來去診所,一看就馬上轉去大醫院,醫院醫生檢查說是腫瘤。
腫瘤…
結果花了一百多萬去給醫生弄,也弄不好,今年一月就回去了。我叫他不要呷菸,不要呷檳榔就不聽,結果弄到變這樣子。
我不知道要回應阿姨什麼話語,看阿姨說的很泰然,好像也不太需要旁邊什麼安慰的話。一陣無語。
喪禮辦好以後,就農曆過年了。過完年,我就繼續開工開店。
你沒有休息一下喔。你兒子都走了…
我話一說就用手摀住嘴吧,糟糕又說錯話。
反倒是阿姨不以為意地繼續說。
休息什麼,免啦。免為了他這樣傷心就不開店啦。愛呷檳榔愛呷菸,這樣如果會死喔,嘛攏是他應該的啦!要傷心可憐的是他的太太跟我的孫女兒。
阿姨的臉上突然顯露出一股怒氣,雖然生氣,但我看得出來她眼眶又有一點點紅紅的。
啊這不是重點啦,人死就死啦,我要跟你講接下來的代誌才是重點。結果阿…
我全神專注地聽著阿姨說出接下來的話。
結果那天我要出門的時候,我挫一大跳。你知道我出門看到什麼?
看到你兒子喔?
三八啦!人就已經過往了,怎麼看得到啦?看到是要看到鬼喔?沒有啦,我是看到我歐托賣車上面掛著一袋燒餅跟豆漿。
我聽到阿姨這樣說的時候,我那時臉上的表情應該跟阿姨那天出門時看到她歐托賣上出現那一袋燒餅跟豆漿一樣驚訝。
我把那袋燒餅豆漿拿起來,看來看去,再看看周邊有沒有什麼人在哪裡偷看,是咧跟我開玩笑還是什麼的。我常常看手機上有那種整人節目有沒有,以為是有人在玩。
我把那袋燒餅豆漿帶去店裡,一樣放在桌上,等到開店準備OK以後,坐下來休息,看看那袋燒餅豆漿,心裡不知道要想什麼。想想咧,反正人送的,管太他的,我打開袋子就把它吃掉了。
「是不是兒子回來買給你的。」我又打岔說。
你是真的鬼故事寫太多喔。你惦惦繼續聽我講。
「喔。」
後來,後來一個禮拜都這樣喔,每天出門歐托賣上面都有掛一包。其實我心裡嘛有底。我有一天忍不住就跑去廟裡面假裝去拜拜,也不是假裝啦,是真的去拜拜,看到那群囝仔在那邊練陣頭。
我就坐在樹下涼椅那邊等一咧,看他們練習。
那群囝仔裡面有一個叫做阿強,他們都叫他灌強。灌強你災某?
「我災。就是香腸。」
對啦,就是香腸啦。啊那個灌強,他跟我兒子同年,跟我兒子是換帖的。我有一點懷疑就是他來掛欸。
我就在那邊看著看著,他那天臉有抹,灌強身材也跟我兒子一樣,都稍微胖胖的,大摳大摳。看他在那邊跳,可能是我思念兒子,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兒子跟在他後面跳。
等他們練習完,我把灌強拉到旁邊說話。
「阿…阿姨,你好。」灌強一講話,我就知道個八九分了。我拿出一罐飲料給他。
「灌強啊,練習流汗,這罐奶茶給你啦,我去SEVEN買的。還有一點溫溫,趁熱喝。」
「阿姨謝謝。」罐強拿過去就打開喝。
「灌強啊,阿姨問你,你是不是給阿姨作弄。」
灌強聽到,一下子嗆到飲料。
「厚。你嘛是咧,大人大種了,還喝飲料喝成這樣。」
「阿…阿姨,歹勢啦。」
「歹勢啥咪啦。你這樣講歹勢,豆漿就是你放的喔?」
「阿姨阿,不是故意要嚇妳的啦。你嘛災阿,我跟阿龍是換帖欸,那時在病院他說如果有一天他走了,要我幫忙買豆漿去掛在妳歐托賣上面。」
阿姨在麵攤前跟我講到這裡,原本在眼眶裡頭轉著的淚水也滑落到臉頰上,滴落在白鐵的煮麵檯上。
「我們是換帖欸,當然那時存就答應他了啊。啊親像我們這種祀奉神明的,老師有說跟人家應了就是應了,應了就要做到,所以我就…。」
「沒關係啦,阿姨不是怪你啦,阿姨知道是你掛的,來跟你謝謝啦。你看買豆漿燒餅多少錢,阿姨再給你啦。」
「免啦,那是不肖錢而已,真的不用啦。」
後來,跟我兒子在世一樣。我每天出門都會看到歐托賣上面掛一包豆漿燒餅。
這個灌強真的很有心,很感心欸。
對啊。
好啦,謝謝阿姨跟我講這個故事。我的麵多少?
啥咪多少,我還沒講完啦,等咧!
喔。 原來還沒結束。
一直到今年三月,有一天我熊熊睡不著,突然感覺心臟碰碰跳,本來我是九點十點電視看一看就睏啊,那天奇怪我躺在床上怎麼就是睡不著。
睡不著?
對啊,翻來翻去,不知是怎麼了。看時間嘛差不多要三點了,我想說就起來準備準備來出門好了。
那天我起來臉洗一洗,把衣服穿一穿,走到陽台穿鞋子要出門,突然我看樓下放歐托賣的地方,旁邊有一個人影走過來,在車上掛東西。我想說灌強今天怎麼那麼晚回家?這個囝仔嘛真有心,我那時就打算今天做好關店,買一個飲料點心來廟裡來去給他們陣頭吃。
灌強真是個好人。
結果啊,我到樓下去在歐托賣上面沒有看到豆漿。我想說靠夭,灌強剛剛才掛,我才走樓梯下去而已,就被人拿走。不過我想說有一些夜裡作回收的也很可憐啦,拿去就拿去,送給他們吃了。沒有想太多。
「被人拿走嗎?」 我聽到這裡心裡隱隱想到可能不是被人拿走吧…
那天關店後,我買飲料去廟裡,結果老師說灌強昨天早上出門的時候犁田,腳去控石膏。
啊?摔車喔?
對啊。我去他家裏看灌強,灌強說那天他犁田就沒來幫我掛。我就問他說他有沒有叫其他人來幫我掛豆漿?他說沒有。我就在想應該是我兒子。
聽阿姨說著,其實剛剛我就覺得那個人影就是他的兒子。
我那時在陽台望下看的時候,看那個人全身黑嚕嚕,那時沒注意看,樓下就暗摸摸啊。看不清楚。現在想想才覺得那個樣子不太是人的樣子。
我家阿龍就是很酷你知道嗎,就是你們年輕人在講的,酷酷的。自小如果不是不得已喔,也不會麻煩別人,什麼事情都自己默默地做。他那天可能是知道灌強那天沒辦法來幫我送,他就自己來送了。
阿姨望著沒有焦距的前方,有點無神地說著。
這個憨囝仔喔,既然就來了,幹嘛不來跟我講一聲?送也沒辦法送到。我是喔…
阿姨停頓了一下。我看她眼眶紅,我自己也覺得很難過。
我是喔… 我是實在很想要再吃一口他送的…他送給媽媽吃的燒餅豆漿。
我應該…應該是知道他那天要來,所以才睡不著,翻來翻去。好家在,我還有從樓上看到他一眼。雖然是黑黑一個影而已。
阿姨這時已經忍不住眼淚,邊啜泣著一邊說著。可是這時阿姨敘述故事的對象似乎已經不是我了。
說我家阿龍...你這個憨囝仔啊,知道要來給媽媽送豆漿,也不知道要來我夢裡跟我說說話。
我實在…我實在很思念你欸。
唉。
深深的一嘆,將對思念兒子的情緒一股腦兒都嘆了出來。那天的麵跟滷味,我突然變得很沒有胃口,幾乎也是紅著眼眶把麵給吃完。
白髮人送黑髮人,老人家表面上裝作沒事,說自己孩子去世是因為沾染了不好的習慣活該。
殊不知她有多麼不甘心,有多少的悲傷在她心裡強壓著。
聽完阿姨這個故事之後很難過,不過我很高興能夠成為這個故事的傾聽者,成為阿姨情緒的舒壓出口。
阿姨,妳如果有看到這篇文的話,我想跟妳說,雖然我不能要妳不難過,可是我知道妳是個堅強的人,所有事情都會過去,一定會過去,雖然會在心中留下遺憾,但總會過去的。
妳要加油喔!加油!
作者為喜歡怪談的影像工作者,YouTube影音頻道為「阿杜給你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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