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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國珍》18歲「小壯丁」成長記之三十六

    【愛傳媒朱國珍專欄】年輕人總是躊躇滿志,例如我的青春期字典裡從來沒有「老之將至」這句成語。
    也因此,三十年前第一次出書,開心地在作者簡介裡寫下1967年出生⋯⋯那時候覺得年紀輕輕得到文學獎是件很神氣的事情,唯恐天下人不知道我芳華正茂。
    現在,幼稚園學生隨便屈指一算,都知道該稱呼1967年出生的人一聲大嬸或伯伯。
    「老」這件事情並不可怕,我欣然接受歲月在我臉上的刻痕以及磨難帶來的領悟。我的信仰讓我交託性命於天主,相信祂會為我安排一切,幸運與創傷都是通往喜樂的道路,隨時省察惕勵,棄絕誘惑得享平安。也因此我不怕老,也不怕死。我怕的是沒有安排好後事,讓家人手足無措。
    我這年紀有些朋友已經在煩惱繼承父母親遺產或是自己的財產分配。相較之下,我和小壯丁的家庭太簡單,簡單到我只要對小壯丁做好生命教育就可以。
    小壯丁在十二歲以前,我們總共搬了五次家,最後落腳到海拔兩百公尺的山上。有次我們一起在山上散步,他靜靜聽著我說「家」的故事,我任性地告訴小壯丁:「人跟房子都是臭皮囊,將來都要還給天地。」
    結果小壯丁突然轉過身來,臉上帶著微笑對我說:「那是將來呀!媽媽,那是很久以後的事。現在,我們一起回家!」
    我大約就是在那個時候簽下器官捐贈證明,默默將卡片帶在身上。我常覺得自己一事無成,這輩子沒有什麼可以留給兒子繼承,但是,我至少還有眼角膜、心臟肝臟腎臟甚至皮膚可以遺愛人間。
    我的第二個願望是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我認為大限之日來臨時,應該平靜接受,不要再浪費醫療資源。因此我選在小壯丁即將邁向法定成年歲數時,和他解釋這件事,希望他能成為同意書上的兩位證人之一。
    小壯丁聽我說完這件事時,他沉靜了半晌。
    「簽個名就好,很容易!」我說。
    「讓我再想一想。」小壯丁沒有直接拒絕我,但是他這個答案已經等於否定。
    也許對十九歲的孩子解釋臨終這件事情有點殘酷,但是我只有一個獨子,萬一不幸發生意外時,我不希望他像我當年面對父親突然壽終正寢時那般慌張失措。
    我曾經帶小壯丁去看過外公長眠之地,雖然是青山綠水的生命園區,但是狹仄的隔間還是讓我感覺到難以言喻的囚禁。
    對我而言,人活著的時候已經受到許多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束縛,若是人死後依然執念在某個方塊裡的具體寄託,實非我個性所願。
    因為呼吸已經停止,卻還要羈絆於骨灰等待永遠不會來訪的親友,即使還有一、兩個人記得自己,但是他們也會老,也會死。殯葬管委會統計,靈骨塔的骨灰罈平均放五十年之後就沒人理了。
    去年好友可風驟然逝世,選擇花葬長眠於濱海山丘。我覺得這是最美妙的善終,於是立刻跟小壯丁報告:「以後我也要花葬,就讓我安息在玫瑰花瓣下,有點繽紛,不會孤單。」
    正在吃飯的小壯丁揚起眉毛,淡淡地回應:「妳以前說妳要海葬。我只要看到大海就會想起妳。」
    對喔!我想起來了,我原本是要海葬的。
    「可是大海有點冷,感覺有花比較浪漫。」我這個天秤座的選擇困難症又發作了。
    小壯丁繼續吃飯,彷彿把我的話當作空氣。
    陽光、空氣、水!霎時我腦海浮現出來的不是植物學知識也不是民歌,而是詩人海子的名詩: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裡獲得幸福
而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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