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清朝,蒲松齡就看到,有人把宗教當獨門生意在經營啊!——關於金和尚的鍍金歲月>(下)
話說一個出家人,不以清心寡慾為念,反而沽名釣譽!可以想見,蒲松齡寫「金和尚」,是抱持怎樣的態度了。
和尚既然如此囂掰,他的徒弟,即便不敢超過老大,排場略遜一籌,卻也是個個宛如貴公子一般。
「關係學」、「學關係」,是解讀中國社會自古至今,政商之間,精英之間,網絡互動,權益相關的不二法門。既曰「法門」,金和尚豈會不懂?有了錢財,有了門徒,下一步呢?
當然是,做關係。
「金又廣結納,卽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挾方面短長,偶氣觸之,輒惕自懼。」聽起來,這金和尚太厲害了,很懂「關係」的重要,遠近關係都做,因而即便千里之外,有力人士不辭千里也替他出面圍事,使得地方官吏不得不畏懼他三分。
但這位和尚呢,身價就算百倍於往昔了,然而,本質不變,仍舊粗鄙。從頭到腳,無一處堪稱文雅!「其為人,鄙不文,頂趾無雅骨。」
然,總是和尚嘛,不需要裝模作樣嗎?不,他完全不需要。
「生平不奉一經,持一咒,迹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嘗蓄鐃鼓,此等物,門人輩弗及見,並弗及聞。」他不念經,不持咒,也不到寺院,室內也不見佛教法器之類擺設。更別說,他的徒弟懂這些了。
和尚當成這樣,還不過份嗎?還有,還有,還沒完呢!
「凡僦屋者,婦女浮麗如京都,脂澤金粉,皆取給於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而農者以數百計。」
跟他租房子的,許多婦女裝扮浮華艷麗不輸京城女子,化妝品都是金和尚提供的。他出手闊綽,於是,在村子裡掛名農夫,實際上完全不碰農務的有百餘人之多。都在幹嘛?靠他吃飯,有事沒事,就去圍事啊!
這些投靠金和尚的,龍蛇混雜,時日一久,僧人與佃農之間不免時起摩擦衝突。「時而惡佃決僧首瘞床下,亦不甚窮詰,但逐去之,其積習然也。」
衝突嚴重者,便是鬥毆,殺戮。佃農即便有時殺了僧人,埋藏在床下,東窗事發,金和尚卻不追究,息事寧人,不過是趕那兇嫌出去而已!
有趣吧!說幫派嘛,不像。說社團嘛,有點。說教派嘛,除了門面。
按理說,和尚出家,了卻人間煩惱事,但這位金和尚,閒著閒著,託人去買了個兒子,當成自己小孩,還聘老師授業講課。這男孩聰明伶俐,文章寫得好,不久入了太學,赴考場,中了鄉試。
有了科舉中人的兒子,金和尚的身份地位,一下子更高了。人人改稱他為「金太公」!而以前叫他爺的,如今都改口稱「太爺」了。金太爺,金太爺,感覺走路有風呢!
你說,人是不是喜歡「高帽子」的動物啊!
然而,好景不常,這位太公和尚竟突然過世了!他的養子與媳婦倆倒算孝順,真心為他料理後事。可是平日豢養的門徒們,卻是忙著迎來送往。
因為聽聞和尚過世,「士大夫婦咸華妝來(不是喪事嗎,幹嘛華妝?)搴幃弔唁,冠蓋輿馬塞馬路。」是在趕廟會,湊熱鬧嗎?
出殯當日,更熱鬧。
「棚閣雲連,旛幢翳日」一座接一座的帳篷,密密麻麻招魂的旌旗幾乎遮蔽日光。
「殉葬芻靈,飾以金帛;輿蓋儀仗數十事。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紙紮的殉葬物,全都敷上金箔,紙紮車隊儀隊有數十個之多,馬匹上千,美人上百,全都栩栩如生。
「方弼、方相(送葬隊伍前紙紮的神像),以紙殼製巨人,帛帕金鎧(形容這兩尊神像製作巨大而精美);空中而橫以木架,納活人內負之行(很大吧!)。」巨大到裡面撐起木架,人可以在其中扛著前進。很像現在仍常見的廟會踩街時,人在三太子神像裡扛著遊行的畫面。
「設機轉動,鬚眉飛舞,目光鑠閃,如將叱咤;觀者驚怪,或小兒女遙望之,則啼走。」這些巨大的神像,有機關可以操作自如,宛如真神,往往嚇得小孩子哇哇大叫。
「冥宅壯麗如宮闕,樓閣房廊連垣數十畝,千門萬戶,入者迷不可出。」為往生者搭建的陰宅,如宮殿一般壯麗,佔地龐大,宛如真的一樣,走進去的人,轉來轉去,往往迷路找不到出口!
這排場,驚人吧!
趕來弔唁,(或趕來湊熱鬧的人),「傾國瞻仰,男女喘汗屬於道;攜婦襁兒,呼兄覓妹者,聲鼎沸。」形容得多生動啊!人太擠,擠爆到必須不斷高聲找人的地步!
蒲松齡絕對有幽默感。他描述的葬禮場面,簡直像廟會,像佳節喜慶!
樂隊喧嘩,唱戲的班子一場接一場,人擠在裡面,根本聽不清楚彼此在說什麼。看熱鬧的,其實也僅能看到萬頭攢動而已。
擠在人群中的孕婦,突然肚子痛要生了,怎麼辦?擠不出去啊!「有孕婦痛急欲產,諸女伴張裙為幄,羅守之;但聞兒啼,不暇問雌雄,斷幅綳懷中,或扶之,或曳之,蹩#以去,奇觀哉!」
看看,文言文之張力,莫此為甚了。五四時代,白話文批判文言文不遺餘力。為了爭奪論述權,敵對陣營,醜化對方可以理解。不過,文言文並非一無是處,長期的累積,沉澱,文言文自有它簡潔、優美之處。
試看蒲松齡這段,描述人潮湊熱鬧一般,擠著圍觀金和尚的葬禮。連孕婦,也不考慮自身狀況,硬要參一腳,結果當場就被擠得早產,她的女伴如何應變,急忙間接生,嬰兒呱呱墜地,每個幫忙的女伴,各個不同神態,描述起來,如臨其境!
絕對是一流的文言文美學!
再盛大的葬禮,終究要塵歸塵,土歸土。葬禮結束。日子恢復往常。
「葬後,以金(和尚)所遺貲產,瓜分而二之:子一,門人一。」金和尚的養子,分一半。另外一半,門人分之。養子分得的住所之外,其南,其北,其西東,都分給門下的僧人門徒。彼此以兄弟相稱,利害關係仍然休戚與共。
金和尚過世了。他的財富,他的勢力,則繼續造福他的養子一家,他的門徒一夥!
金和尚,金和尚,他難道不是傳奇嗎?只是,這跟佛教,有什麼關聯呢?
蒲松齡其實在問,這個大哉問!
這故事,之所以讓我「另眼相看」,是因為,蒲松齡讓我們看到了,「宗教」是一門好生意,早在他的年代,便已如此!我們也不必大驚小怪。
在名門正派之外,宗教也有欺世盜名的縫隙,類似「金和尚」者,豈在少數呢?
但他何以能呼風喚雨,吃香喝辣,達官貴人,競相攀附?明明不學無術,卻能召喚一堆人趨炎附勢?明明生活起居,出門排場,皆非一位「五蘊」應該皆空的佛門中人所當為,但為何他活著的時候,無人踢爆?死後,亦無人揭底?
這是怎麼一回事?
蒲松齡微妙的,以詳實之筆,紀錄了這位「金和尚」的「鍍金歲月」,難道不是在諷刺當世!不是在感嘆世間黑白不分,識人不明嗎?
難怪。他要在這故事之後,很認真的,告訴我們,何謂「和尚」的真諦了!他說,「金和尚」之流,「兩宗未有,六祖無傳,可謂獨闢法門矣!」
兩宗是指,禪宗自五祖之後,分為講「漸悟」的北宗,以神秀為宗師,「南宗」是知名度更高的六祖慧能為掌門。蒲松齡嘲諷金和尚,在北宗南宗之外,另闢蹊徑,表明了他強烈諷刺的立場。
可是,從他那時到現在,把「宗教當成一門好事業」來經營的,豈曾少過呢?
想想,通俗電影《倩女幽魂》第一集,把道士燕赤霞塑造成江湖浪人,行俠仗義。《倩女幽魂》第三集,塑造一位梁朝偉演的小和尚,憨厚,善良,富正義感,為女鬼出頭。
看來這些師承《聊齋誌異》的通俗文化,其微言大義,也不是沒有意義的啊!
〈金和尚〉好看。沒鬼,沒妖,沒狐,沒怪,唯獨頂著和尚招牌的人,呼朋引伴,建立地盤,如聚寶盆一般,在《聊齋》傳奇中,獨樹一格。真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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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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