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ogo

搜尋標籤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

已找到 4 則相關結果

【疾行船系列7】身跨三洲的南丁格爾,堅韌毅然的鐵娘子——賈李樹芝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當黑頭車送來飛行員不幸捐軀的惡耗,遺族的眼淚也曾讓她在家書中寫道,充滿迷惘的懷疑,「為什麼短短一生竟不能去享受它?為什麼十之八九都不如意?難道人是愚蠢的嗎?這真是個難解的謎。」雖充滿哀傷,其實背後藏有一個舊時代女性不斷挑戰突破困境的智慧與勇氣。 智慧與勇氣,構築了賈李樹芝橫跨亞、非、美三洲的百歲人生,足以追溯到軍閥割據、七七事變、抗日戰爭、國共內戰和八二三砲戰等連番現代史巨大動盪,前半生與戰火煙硝共處,一九四九年隨空軍遷來台灣,頭十年養兒育女,日子辛苦艱難,先生經常開飛機出任務,每當黑頭車送來村中飛行員不幸為國捐軀的惡耗,總是令樹芝難過掙扎許久。村中遺族們的眼淚,也曾讓她在給丈夫賈哂儂的家書中,對軍眷人生充滿迷惘與懷疑,「為什麼短短一生竟不能去享受它?為什麼十之八九都不如意?難道人是愚蠢的嗎?這真是個難解的謎。」 家書充滿哀傷,但是背後卻藏有一個舊時代女性,不斷挑戰「高齡」的智慧與勇氣,在女子受教育並不普及的保守社會,從容面對快速變化,給予解決問題極大助力。賈李樹芝三十九歲在埔里榮民醫院擔任護理長時,前往國防醫學院參與督導培訓,開心再當學生。「五個孩子的媽媽,還能唸書?」年輕的同學無比好奇的當下,不知道更猛的大事還發生在後頭。四十六歲前往遙遠的非洲利比亞醫療團隊為國家奉獻服務,賺取護理師高薪養小孩, 五十二歲再報考美國紐約護理師執照,考前腿關節疼痛到無法行走,醫生看著X光片嚴肅提醒有黑點,非緊急開刀不可。但她堅持考完執照考試再說,「若開刀後是骨癌,這個護士執照一定要刻在我的墓碑上。」 不向環境妥協,不畏強權低頭 化不可能為可能的精神,創造無數奇蹟,賈李樹芝長途跋涉飛到黑色大陸後,為了自己的權益,不向強權低頭,她曾越過沙漠到利比亞的班加西,到中華民國大使館找大使申訴合約權益,「流淚灑種的必歡呼收割。」如願解決護理長頭銜和薪資。合約期滿再移民美國,也曾寫信給紐約州長洛克菲勒,希望開刀時有親人從台灣來陪伴照顧。其實也只是姑且一試,沒想到誠心禱告,全宇宙都來幫妳,奇蹟降臨,一家七口得以陸續團圓在紐約。 有趣的靈魂,熱情的本質與專業的自信,讓賈李樹芝儼然成為「媽媽的多重宇宙」先鋒而在海外瘋狂探險,主導了華裔家庭命運,改變了自己那個無限循環、圓形運行的心。她也不諱言,自己一生都在做重大抉擇,包括去非洲賺九倍高薪養家、孩子軍中提早退役、移民紐約頂下小吃店安定生活再毅然停業,讓孩子去大學讀書趕上時代熱潮攻讀電腦,得以成為新大陸的頂尖菁英,展開美好前程。 這都是不向環境妥協,不畏強權低頭的印證。長子賈憲正形容,「我在母親身上看到很多神的手,我相信這個世界有神,是從我母親身上看到的。」女婿劉大江則說,「我岳母一生就是為了家,勇敢地到非洲去,能夠下這個決定,有這個膽識去做大改變,這也是她成功的地方。」歷經百歲所遭遇的挫折更不只百件,丈夫賈哂儂中風二十六年,正值壯年二十九歲的么兒賈憲治心肌梗塞驟然離世,長女賈紫平四十二歲時被診斷乳癌,白髮人為黑髮人萬般煎熬,媽媽的宇宙有時候也失控。傷心混著遺憾,她淚崩的想到么兒成長期,是自己摸索著長大,沒有享受到母愛的溫暖,是她心中永遠的痛。 親情夢碎,豈是一張紙連得起來? 賈李樹芝一九二一年出生在河北濼縣富裕之家,豐衣足食,照顧她的舅媽經常打開存滿制錢的櫃子,讓她們隨便拿,隨便玩,上小學帶當時極為珍貴的魚肝油午餐後吃,卻送給同學當點心。當堂姊出嫁不再擔任家族小會計,從小立志做大事的她自告奮勇說,「我來管帳,給我多少錢,就記多少。」 立志當護士,也是因姑姑穿上雪白的南丁格爾制服,分外端莊又神氣,影響她一心一意立志讀護校,北京道濟醫學院畢業後,如願到北京中和醫院擔任護士,戰亂後再到台灣埔里榮民醫院擔任護理長,許多老兵因戰爭受傷又罹患肺病,一到春節就思鄉嚴重傷心哭泣,常把家書交給她說,「李大姊,我已經病重,怕是回不了家見爹娘了。」勞煩她反攻大陸時把家書帶回老家,樹芝感嘆命運的無奈。 親情夢碎,又豈是一張紙連得起來的?「不給敵人一粒糧食一根草」的斷水斷糧,讓剛成年的青年只能選擇參軍報國,跟隨政府離鄉背景,成為歷史的洪流下的犧牲品,賈李樹芝和丈夫也不例外。戰爭殘酷,樹芝挺著大肚子又帶著一歲多的兒子,從上海搭船隨著丈夫逃難來台灣,當她爬上船時,緊緊抓著繩梯深怕失足墜海,不斷朝人群大喊著:「我是一個孕婦,懷著孩子,你們都不要碰到我呀!」 下船後,虛弱孕婦並無特權,和逃難軍民一起吃大鍋飯,擠在不堪的大通鋪也別無選擇,現實的窘迫就是逼人如此。初踏入台灣,顛沛流離再落腳台中市虎嘯東村總算稍稍安定下來,和逃難同事共同棲身眷村一小屋,中間隔塊薄木板雞犬相聞,各自帶著不同傷痛倒也熱鬧和睦。過年時,眷村媽媽會收到樹芝分享的澡盆大年糕和一條活鯉魚,討個吉利,見證其為人慷慨熱情,往後移民海外順利,也是基於朋友深厚情誼,大家互相幫助。 漸上軌道的生活交響曲 第一次吃到台東紅心芭樂是因鄰居到院子偷摘果,襁褓中的女兒也因喜愛濃稠的果香而不再哭鬧,好多的「第一次」組成漸上軌道的台灣生活交響曲。七年生下五胎,小孩滿地爬,靠著軍方口糧讓小蘿蔔頭變壯又變高。省吃儉用過日子,麵粉袋改成四角褲,袋上「增產報國」四個大字穩穩扣在小孩屁股上,即使花五塊錢帶五個孩子上街吃冰,也開心至極。 獨自瞻前顧後帶娃,也狀況百出。體弱多病的老四患了台灣熱而全身紅腫,老三出風疹從床上掉下來,半個身子靠著床,居然也沒醒,老五經常半夜發燒拉肚子,自己也久咳不癒,所幸女兒是燒飯洗衣的好幫手,樹芝遠去非洲工作時,十七歲的女兒,頓時升級為家庭「煮」婦,平日煮家常菜,過年過節擺酒席,女代母職,小媽媽操辦得妥妥切切。 擔任空軍飛行員的丈夫哂儂在外工作,任務保密而眷屬毫不知情,「等回來才告訴我今天又飛大陸一趟,發傳單回來了。」樹芝只能自我調適說,這樣很好,不知道就不擔心,等到真出事了再說吧,一切也只能聽天由命,隨時有另一半為國捐軀的心理準備。 「一日充實,得以好眠;一生充實,得以無憾。」不枉寶貴光陰便能安心。做母親的必須犧牲,一切考量都是為孩子的將來。從非洲移民美國之前,和醫療隊姊妹結伴壯遊歐洲一個月,用這個假期來銜接開拓全家海外生活的決心,「不全然是為遊玩,而是探看世界,」看看往後怎樣為全家七口形塑充滿希望的未來。 賈李樹芝想得通透,快樂和老去如果都在持續,必須相信夢想,乾燥生活中滋養採蜜的日常。獨自先去紐約開路那幾年,她日夜以編織毛線思念孩子,想像他們變壯變高的尺寸,「慈母手中線」連結了親情,三個兒子同時在金門馬祖當兵,以黑膠留聲機勤讀英文九百句,打下移民美國的厚實語文基礎。 凌霄御風去,報國把志伸 再強壯優秀的生命,面對一分一秒消磨的「時間」,也只能臣服。退役後的先生經常由孩子陪著高唱空軍軍歌 ,「凌霄御風去,報國把志伸,翱遊崑崙山上空,俯瞰太平洋濱,看五嶽三江雄關要塞,美麗的錦繡河山,輝映著無敵機群。」歌聲滿是退休後的憂國憂民抒懷。 切斷了昨日,不知會有怎樣的明日。離開護理工作退休後的樹芝,常思念起河北家鄉的父母。兩岸尚未開放,從美國紐約幾經輾轉到處尋訪打探,終於聯繫上,離開家鄉三十一年,得知在北京高齡的父母都還健在,思親情切,於是一九八○年夫婦倆帶著四個滿滿的大箱子,裝著所有想像得到的物品返鄉,大到縫衣機,小到金項鍊,還有糖果餅乾,多是家鄉前所未見。 數十年分離後團聚,說不完的故事,流不乾的眼淚,整夜說話到雞啼都不願停下來,回紐約前,夫妻倆把全身原有的衣物家當都留下來送給親人。當孩子們來紐約甘迺迪機場接機時,看到的是一對中國老夫婦穿著大陸的藍色長衫與黑色布鞋,提著鄉下裝菜的大竹籃子,因為勞累腿痛,手上還拄著拐杖,不由得驚訝得大笑起來。 淋漓盡致的扮演百歲多元角色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只剩歸途。」大陸探親回到紐約的先生,陷入為子不孝,親夢難圓的鬱鬱寡歡,因此抄錄白居易《燕詩示劉叟》給孩子, 「樑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觜爪雖欲敝,心力不知疲。須臾十來往,猶恐巢中飢。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雌雄空中鳴,聲盡呼不歸。卻入空巢裏,啁啾終夜悲。燕燕爾勿悲,爾當返自思。思爾為雛日,高飛背母時。當時父母念,今日爾應知。」 初生小燕子求食,燕媽媽燕爸爸飛了十幾個來回找食物。終有一天,小燕子羽毛豐滿展翅隨風飛,燕媽媽燕爸爸整夜哀鳴,「燕子啊,你們先不要悲傷,你們應當想一想。」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眷村巷口開滿苦楝花,枝椏伸向庭院。春分後,那巨大壯觀的老藤像是探看老朋友,發出「潤物細無聲」的氣息。 走了顛簸千里路,終究落葉總有可歸之處,九十歲重新回到台灣安度晚年,樹芝清楚自己的老去是迎來深沉的寂靜,「我來了,我做了,我此生無憾。」未曾錯失夏花絢爛與秋葉靜美,已淋漓盡致的扮演了百歲多元的角色。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4】協助游擊隊屢建奇功,鐵骨錚錚的抗戰英雄——韓鼎洛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在戰亂中協助游擊隊屢建奇功,鐵骨錚錚不改心志的抗戰英雄,韓鼎洛。 韓鼎洛暮年之時,與共軍對峙的往事,清晰如昨。 光陰迴盪,想到過去的九死一生常在夢中驚喜,胡亂的呼著一些逝去的名字。韓鼎洛高齡九十歲了,眼前的敘述也許含糊,但被共軍俘虜的往事,每段細節都清晰。 森冷的槍口垂下,又過了一關 被抓住時還不滿十八歲,一名八路軍用槍指著他的額頭怒吼,「你就是娃娃兵,我要槍斃你。」這一吼,四合院其他二十幾口人都噗通一聲跪下來求情,韓鼎洛顫抖的遞出學生證,八路軍一把搶下來,撕成兩半。韓鼎洛見到森冷的槍口舉起,又慢慢垂下來,知道自己又過了一關。 從驚恐的那刻起,韓鼎洛暗中立誓,「我這輩子和共產黨不共戴天之仇。」那是一九四八年三月,共軍陳賡統帥四萬大軍,在洛陽展開全面攻擊,慘絕人寰的炮火,鎮日不歇。 八路軍於洛陽激烈巷戰,一枚手榴彈就在韓鼎洛面前爆炸開花,瞬間奪走視力與聽力,四肢也受損。好不容易視力漸漸恢復,右耳聽力卻每況愈下,為求自保,有一次脫下軍服躲到民家避難,屋外槍聲大作,一顆子彈不偏不倚飛來,瞬間削去韓鼎洛一綹頭髮,血流滿面,至今痕跡猶存。 「真的,只要再偏一公分」韓鼎洛直呼好險。 寄人籬下,溫飽已不易 韓鼎洛在河南省洛陽出生,祖父家有良田近千頃、房屋數十幢,生活優渥,只因兩次匪徒闖入,才使韓家全都亂了套。匪徒上門收刮財物,還盛怒放火燒韓家,房產證明與地契也付之一炬,從此生活陷入絕境。 另一次,韓鼎洛十歲時父親乘船出門做生意,不幸身染瘧疾,船家乘人之危,與匪徒勾結搶劫,把韓鼎洛父親丟到水裡,任其溺斃。 至此,韓家已無立錐之地,等到十二歲韓母撒手人寰,韓鼎洛就成了孤兒。寄人籬下,溫飽已不易,舅舅不願幫他交學費,除洛陽師範學院外他別無選擇,勤學且好強的韓鼎洛一試即中。伙食費仍沒著落,每到中午得越過洛水,步行十五里的路回家吃飯,幾次太疲累險些在路旁暈倒。 日軍惡行惡狀,讓韓鼎洛深受作為游擊隊司令的同學父親感召,十五歲投身抗日,負責情報蒐集,洛水守候,日夜回報日軍動向。 這段期間,韓鼎洛協助游擊隊摸走日軍哨所多處、破壞部分軍事設施,屢建奇功。「要和鬼子混熟,還學了日語,方便打探消息,好險都沒被識破。」韓鼎洛笑著說。十八歲時他在洛陽考取青年軍,隨206師經鄭州,乘隴海鐵路過開封,在徐州轉津浦鐵路,一九四八年至南京整訓。「能來到台灣真的太幸運,離家時身上僅剩三碗陽春麵的銅板,還跟不上206師的腳步,落後一大截。」 洛陽血戰倖存,韓鼎洛卻與青年軍走散了。幾經波折到了徐州,獲悉青年軍在幾個小時前才離去,多日未進食,萬念俱灰的倒臥在路旁。一陣刺耳煞車聲響後,一傳令兵跳下軍車喊道:「擋啥路啊!存心找死麼?」車內端坐上校與家眷一干人,皆衣冠楚楚,欲往南方避難。反觀自己蓬頭垢面、狼狽不堪,心中不禁一陣酸楚,只覺同為國家犧牲奉獻,待遇卻天壤雲泥。 等不及話別,步下高雄碼頭 舉家避禍的人實在太多,車票供不應求,韓鼎洛只能逢人磕頭苦苦哀求上車,頭都磕出血了。一輛徐州開往南京的貨車上有好心人見狀,騰了位子給他,才得以揮別徐州。 回憶在貨車內的情景,心還抖抖的跳,「那是散裝貨物的敞車,一顛簸,站不穩的人就被甩出去。」車內空間狹仄,有人站在連接車廂的詹天佑掛鉤上,腳一滑,下一秒就被無情的車輪吞噬,連叫都來不及;過山洞時因隧道太低,伏在車頂上的人走避不及,就讓洞壁削去腦袋,紅的白的濺了旁人一身。 之後至南京整訓多日,韓鼎洛誤信傳言:「想讀軍校須得唸完高中」。他旋赴家鄉洛陽,卻遇見共產黨滲透的中學同窗,鼓起巧簧之舌:「別回南京了,加入我們吧,咱以後就是幹部,共享榮華富貴。」但遭韓鼎洛斷然拒絕,等不及與家人話別,他又匆匆趕往上海與殘存兵師會合,沒有跨年時的歡欣期待,在一九四八年冬天,韓鼎洛步下高雄的碼頭。 改革開放,踏上魂牽夢縈的故土 初抵叫做「寶島」的台灣之南,路上行人穿著木屐,低矮木造房子近似日本,街道異常整潔,說著聽不懂的閩南語與日語,這是韓鼎洛下船後對台灣的觀察。比起大陸當年處處餓莩,台灣領先大陸不能以道里計。韓鼎洛深感慶幸:「我相信,人生這一步走對了。」 薄暮時分,炊煙裊裊,眷村婦女搧著爐火煮飯,一家人聚攏在小小的收音機前,豎起耳朵,聽王藍的「藍與黑」,鹿橋的「未央歌」,禹其民的「籃球情人夢」,還有馮馮的「微曦」,踩過遷台的光陰故事。韓鼎洛還記得村落那窄窄的巷口,一戶緊挨著一戶,密密麻麻像蜂巢,木造平房,房簷低矮,泥巴糊起牆壁。每當下大雨端臉盆接小雨,颱風天,狂風吹走屋頂,全家人瑟縮在牆角發抖。 遷台後在軍中服務三十六年,其中讓他引以為傲的,莫過於擔任金門政戰官員期間,將我方與中共的心戰宣傳品在戰地公布周知,不僅揭開過去神秘的面紗,促使對岸官兵對台灣的自由進步有更進一步認識,更巧妙將心理戰一改由過去的「守勢」轉為「攻勢」。 改革開放多年後,韓鼎洛踏上魂牽夢縈的故土,回報他的是鄉民的冷漠以待,原來離家後,連年飢荒與鬥爭幾乎將熟悉的人悉數帶走,這時方覺此處已是他鄉,毋須留戀,後來也再未踏入大陸一步。 許多友人移居美國,生活愜意,鼓勵他前往,但韓鼎洛認為在美華人被看做「五等公民」,只有台灣才是他的根,於是堅辭不就。日本NHK電視台亦曾專訪韓鼎洛,他面對鏡頭不假辭色,細數日軍侵華惡行:「你們真的壞透了,我最痛恨就是日本人。」其赤心忠膽,恰與身上的鮮紅綬帶,相互輝映。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3】看盡樓起樓塌 歸於平淡的漳州首富後代——李俊渠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繁華看盡,悟得平淡是真。昔日漳州首富後代,李俊渠。 台北有條東起水源路口崁頂,西止於和平西路二段平交道的漳州街,日據時代通往練兵場,既像堤防也像萬里長城,在一次次的都市更新拆除中,如今已被摧毀殆盡而另築新廈。歲月更迭,人事盡變,風華經摧殘而破敗就如李俊渠自幼及長,在最近處所看見的家族盛衰。 漳州城所在的福建省,有座第一銀樓「天華銀樓」,是遷台第二代李俊渠家族所擁有。他打開文件說,祖母林冷是出身望族的名門閨秀,祖父李港水晚清創立銀樓後傳給父親李炳芬,這位大少爺十七歲就讀師範學校立志當教書先生,卻奉父母之命不得不棄文從商,在延安路創立「天寶銀樓」成了當家。開幕時名詩人徐飛遷曾贈賀聯一副:「天池所孕肥,遮莫珊瑚歸鐵網;寶婺其光閃,好將簪彌供香奩」,賀客盈門的風光,李俊渠從小聽到大。 獨愛漳州滷麵和炊蛋家鄉味 再傳到第三代李俊渠時,不幸烽火已連天燒起,剝奪他安逸做銀樓少東的機會。「父親曾是漳州首富,坐享人間繁華。」無奈山河破碎、風雨飄搖,讓不識人間愁滋味的富家公子從此嚐盡變故,愛別離苦。 雖然銀樓事業因戰爭停滯,但富三代李俊渠在台灣的生活還保有基本的優渥,民生西路200號華屋,出入黑頭轎車接送,吃的是山珍海味。李家長輩於新春時節總喜歡領著一大家子前往龍山寺、關聖廟祈安納福,燈燭熒煌,人流不息的盛況,總讓父親萬分思念家鄉漳州獨特的娛春會。 李俊渠回憶,父親長期胃口不佳,身形日漸瘦削,對食物興趣缺缺。唯獨母親烹調的上乘漳州滷麵和漳州炊蛋家鄉味,可連吃好幾碗。這兩道漳州人的靈魂菜餚是母親在大陸親獲祖母真傳的私房手藝,她又將道地烹飪秘訣傳授給李俊渠的客家妻子梁春華,兩代都未失傳。 一碗濃稠剔透的滷麵和耗時費工的家鄉味蒸蛋,散發著鮮甜的故鄉記憶,總讓滯台未歸的父親面露笑容,暫解思鄉之苦。 每逢佳節倍思親,童年情景宛然如昨,但一切再也回不去了。孝順就是陪在長輩身邊傾聽往事,講好多遍,重複又重複,但是,李俊渠都專心聽,也發問討老人家興致。「思親不得見、相憶空餘憾,彼岸的黃金屋已然淒冷,」親愛的家人日漸凋零,離合聚散成為後半輩子必須面對的課題……。 孱弱的李炳芬於一九九四年與世長辭,留下大量手書,滿紙皆思親之情。每逢忌日及節慶,妻子都會端碗漳州滷麵和蒸蛋祭拜,讓在極樂世界的故人品嚐回味。 李家銀樓為首選,生意蒸蒸日上 思緒拉回一九三二年家鄉淪陷,舉家避亂廈門,兵災四十天,漳城財物被洗劫一空,祖父的天華銀樓自此走入歷史。剛滿十八歲的父親李炳芬奮發圖進,努力籌畫天寶銀樓,業績再度鼎盛,在商場恢復聲譽。無奈,命運再度試鍊,一九三七年七七抗戰烽火再起,漳城飽受日軍轟炸與蹂躪,李家只得慌忙舉家疏散到華安縣境,損失甚巨,直到盟國一九五三年參戰,天寶銀樓才得以重新再度復業。 戰爭之禍,一方面百業凋零,另一方面卻讓漳城地處沿海的內陸轉運中心各業繁榮,抗戰期間通貨膨脹、物價升高,常以黃金代替通貨,銀樓業務因此更為昌旺,第二間寶慶銀樓擴展,於漳城的熱鬧市井開業,高端買賣盛極一時。 雖然銀樓林立,但李家童叟無欺的誠信經營獲得鄰里支持,訂親、彌月、結婚等各種人生大事所需金飾,李家銀樓為首選,生意蒸蒸日上,「李家因此成為漳州首富。」李俊渠說。 撤至台北,大陸事業付諸東流 一九四五年,含著金湯匙的李俊渠出生之時,正是銀樓家業最輝煌之際,子孫中,他特別受到祖母寵愛,有次意外染上惡疾,祖母不計代價購買稀有的盤尼西林針劑,將在鬼門關前的金孫救活,從此更加呵護備至。 李炳芬事業有成,廈門總公司在各地拓點經營海內外國際貿易,一九四七年,經由特殊管道帶著五百兩黃金渡海來到台灣延平北路開設分公司,頻繁往返兩岸三地。兩年後,為樟腦滯銷問題取道香港轉赴台灣處理,原預定停留一、二個月事情即能完滿回程,不料一拖再延,竟拖延到七月,這時候,戰亂頻仍,上海淪陷,總公司全員只好匆匆撤至台北,大陸事業付諸東流。 祖母眼見時局艱困,暗用金條換來兩張珍貴的逃命機票,急遣媳婦郭玉笙帶著四歲的李俊渠搭機赴台避難,從漳州到廈門機場,顛簸了一小時的車程,沿路看到戰爭景象。 祖母親自送別最疼愛的金孫,一路上淌眼抹淚,萬般不捨,到了機場,祖母小心翼翼將一大籃五十顆生鮮雞蛋託付給母親收好,叮囑到台灣後要每天給愛孫吃一顆,補充營養。 明知雞蛋易破,可能無法如願帶上飛機,母親仍收下了一整籃祖母疼愛孫子的心意,並遵循祖母指示,用胸帶偷縛著幾塊金條,帶著四歲的李俊渠,搶搭最後一班飛往松山機場的飛機,自此與故鄉道別。 時局更加紊亂,事母至孝的李炳芬替妻兒申辦旅行臨時證明,設法將滯留大陸的母親接到第三地團聚,當時一家子已取得外交部核發的旅行證,但正要啟程時,卻無法出境,家鄉最熟悉的一切關進了鐵幕,從此與親人兩地分隔,生死茫茫。 無可避免淪為批鬥對象 一九五一年,大陸開始慘絕人寰的鬥爭運動,資產階級須在三個月內繳納所有黃金美鈔,曾為漳州首富的李家,金銀財寶滿室,無可避免地淪為批鬥對象,即使將黃金私藏糞坑、土牆和水溝下,仍被一一挖出充公,李炳芬五妹李月還因不堪受審折磨而精神崩潰,上吊自殺,悲劇傳到台灣,親人們不禁掩面痛泣。 縱使局勢險惡,李炳芬也未放棄與大陸親人聯繫,透過香港友人林贊水每個月轉寄三千港幣接濟家人,但求平安無災。一九五八年,掙得荷蘭皇家飛利浦電子公司的台灣代理權,成為永康公司董事長,但創業維艱,生意數度瀕危,幸得朋友增資度過難關。 一九六二年,對岸傳來母親死訊,滯台無法奔喪的李炳芬萬念俱灰,沉迷於京戲、武俠小說和麻將,為方城之戰揮霍萬貫家財,也因始終認為能夠反攻大陸,從沒在台置產,一家子居無定所,前後搬家八次,幸而賢良的妻子不離不棄,用愛感化懷憂喪志的夫婿。 看著年幼的孩子,李炳芬力圖振作,再造銀樓事業二春。「人生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子承父業的李俊渠悠悠說,長短與苦樂其實都是如夢泡影,寬心看待。 本文取自《疾行船──我家的兩岸故事》專書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2】護送老兵骨灰歸故里,一個都不能少——正直「憨」人高秉涵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實現落葉歸根的囑託,二十多年間默默護送超過一百位老兵的骨灰回到家鄉的正直「憨」人,高秉涵。 石榴開在初冬,離家的那一天,寒意已濃,高秉涵穿上媽媽補過的厚重破棉襖,心裡微微不安,此去經年,山高水遠,不知何日再見。從十九到九十,輾轉幾十年,日子真的一眨眼過去。那天還像昨天,竟然已從少年到老年,青絲變白頭。 想辦法活下去,媽媽等你 穿越死亡幽谷跫音隨時竄起,彷彿尋常過著日子,但猛一瞬間,望向天上白雲、一碗熟悉的麵,晨間散步的林間,或曾一起走過的景點,「媽媽已經不在了!」驀然浮上心頭,一陣酸緊,一陣昏眩,淚就禁不住流下來,母子短暫的情份竟如夢泡影。 回想一九四六年,離家隻身前往南京流亡學校,高秉涵在父親墳前磕三個響頭後,媽媽顫巍巍反覆叮嚀:「兒呀,無論碰到多大困難,都要頂著,要想辦法活下去,媽媽等你,等你活著回來。」記著娘親這句錐心話,高秉涵逃難吃盡苦頭,也不放棄活下去。 苦難時節,必須靠勇氣與信念撐住。高秉涵和同學搭上馬車,依依不捨回望,故鄉越來越遠,臨別前,裹小腳的姥姥摘一顆石榴給他,高秉涵忍不住馬上吃了起來,這時,同學們指著前方對他說:「看,你娘跟你打招呼呢!」只因多咬一口石榴來不及,再抬頭,馬車已拐彎上路,從此再也沒見過母親,錯失道別,心中的憾意與日俱增。 高秉涵這輩子再也不吃石榴了。 塵世如幻、人生若夢 遙記那貧寒童年,媽媽經常為了生火煮粥,搞得滿臉黑漆麻烏。生不出火,叫天天不應,就坐在地上暗自飲泣,擦乾眼淚後,再接再厲。生活再多波折,都得自己前行。 媽媽本性開朗熱情,但是生活的挑戰和失望使她變得敏感疲憊,在人生易逝的悲傷境界中求生,蒼涼又悲壯,如今媽媽在大陸過世,終於得到解脫了,悲哀煙消雲散。 塵世如幻、人生若夢啊!幸福已崩解,此生不可能停止住傷痛。黯然接受媽媽已永遠離開的殘酷事實,默默回想不捨,懊惱、追悔與自責,「子欲養親不待」,再多的追悔也追不回一分一秒,只能抱憾為媽媽鋪妥前往另一個世界的路途。 救命兵的帽子繡著共產黨徽 時光回到國共分裂的一九四八年,在家鄉創辦新式小學的父親在動亂中被槍殺,母親察覺到不安危險的氛圍,要十三歲的高秉涵趕緊離鄉避禍。連夜為他縫製的圍巾,到現在還珍藏在箱底。 媽媽當時還千叮嚀萬囑咐,要他跟著帽子上有太陽的部隊走,千萬別跟著五星共產黨;可是,一位共產黨員卻救了自己一命,內心矛盾,幾十年無法解開。 那是逃難途中,渴極餓極,一位士兵正舀了一勺稀飯準備入口,不小心跌了一跤,滾燙的稀飯就灑在高秉涵腿上。沒有醫生,沒辦法治療,幾天之後,水泡破了、成群蒼蠅跟著他,還開始發高燒,腿腫得跟冬瓜一樣粗,傷口爬滿蛆。 高秉涵只記得自己萬念俱灰:「真的活不下去了,我真的想死,活不下去了!」就在生無可戀想要結束生命時,遇到一個揹著紅十字包包的少年兵,拉著他,幫他把腿上的蟲子沖掉,然後用救急包處理傷口,「痛不痛?」少年兵還溫和問他。 高秉涵看著救命兵的帽子,竟然繡著共產黨徽紅星星。 強烈的無力感與同理心 好不容易輾轉逃難到台灣,因為無處可庇護,高秉涵只能睡在台北火車站,沒有食物,拿著棍子和野貓野狗搶食,和乞丐沒分別。同鄉好心人伸手援手,才半工半讀唸完中學考上國防管理學院法律系,當上軍法官。審理的第一個案子,是一位金門士兵,在值勤站崗時,冒險抱著一個輪胎,試圖游過海峽到對岸的廈門。他想要帶回當年被抓兵時,懷裡揣著要給母親治病的藥。 情治高張,肅殺的戒嚴氣氛下,這種案子只能判處死刑。高秉涵惻隱之心油然而生,想想自己的遭遇,完全能夠同理士兵思親的孝行。一個盼望探視病重母親、思念家鄉的人為什麼有罪?為什麼只能被判死刑?強烈的無力感與同理心,讓他毅然退出軍界。 執著於理想的「憨」人,只要覺得是正向的,善良的,就不畏艱難前進。 兩岸開放後,高秉涵曾到廈門四處找尋該名逃兵的母親,想幫助她做些什麼事,只是那位母親早已搬離住所,多方打聽也沒尋到。 完成落葉歸根最後一里路 離開軍界時間充裕,高秉涵開始付諸行動,實踐早已計畫多年的善行,以法律專長擔任多年同鄉會會長,和老同鄉一起照顧榮民,付出幫助與心靈慰藉。歲月殘酷,有感情的榮民老伯們逐漸衰老,盼著兩岸破冰卻未見曙光,深怕等不到再回故鄉那天,只能在油盡燈枯時,操著鄉音託付高秉涵,將來有一天若能夠通行無阻,一定要把他們的骨灰帶回老家,「生要見人,死要見墳。」滿懷澎湃,完成落葉歸根最後一里路。 「大家都是離散之民,漂泊之人,我能做的就全力去做。」時間不等人,當真正可以返鄉時,高秉涵帶著承諾與理解,實現一個個思鄉念親的囑託,讓老同鄉們安心闔眼。隻身來台無依無靠,也因缺營養而轉不成大人,一輩子瘦瘦小小,好像十五歲後就沒再長個子。四十四公斤的體重聽來瘦得離譜,卻還要雙臂扛起大理石骨灰罈,越過遙遠的海峽回到故土,可以想見,他的背,已駝到什麼程度。 然而,受託的每個骨灰罈要安全送到,一個都不能少。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責任是沉重的,心情卻愉悅,每趟旅程都是考驗,也都是驕傲。就這樣二十多年過去,從不間斷,高秉涵默默護送超過一百位老兵的骨灰回到家鄉,最遠到達甘肅、新疆,長途跋涉,只為老榮民魂魄有了依歸與安頓。 往大陸演講,許多大學生問他愛大陸和台灣哪邊多?他笑著反問,「你愛母親多,還是父親多?」對高秉涵來說,生在山東,安身於台灣,大陸和台灣都是他的母親。 本文取自《疾行船──我家的兩岸故事》專書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