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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三

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三

<十七世紀的北方小城裡,城市商人階級西門慶的瑣瑣碎碎的日常。——在打屁在斤斤計較中,人是自己日常的主人>

西門慶聽見家中要卸貨,在黃昏時分,便匆匆趕回家裡。他的伙計掌櫃,跟他匯報了詳細的帳目,前後交涉生意的過程。

他滿意的問道,錢老爺這回幫上忙嗎?

他的大掌櫃回他,都因為錢老爺幫忙「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緞箱兩箱并一箱,三停只報了兩停,都當茶葉、馬牙香櫃上稅過來了。通共十大車貨,只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錢老爺接了報單,也沒差巡攔下來查點,就把車喝過來了。」

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笑著「到明日,少不得重重買一分禮,謝那錢老爺。」

這短短幾句,洩漏了,商人做買賣,物流輸送過程中,最關鍵的貨物稅、地方稅等等,不是沒有法律規定,然而,「事在人為」,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這錢老爺一旦肯幫忙,明明是十車的高檔綢緞,不但可以變成茶葉等民生必需品,更可以多報少,在質在量上,都可少繳稅錢。商人將本求利,成本越低,利潤越高。反正虧損的是政府稅收,官員上下其手,「官」的權力,轉換成「管」的「權利」,這是典型「尋租理論」的一種以權換錢的貪污行為!

《金瓶梅》以短短數行文字,道盡了西門慶「賺大錢」的方法。至今,這一套,還是很管用。過去爆發的營建業者買通關節,給主管官員送禮千萬,可以拿下幾十億標案,不就是西門慶這一招!槓桿定律,放在官商勾結上,古今皆然。

聽完業務報告,西門慶滿心歡喜的打賞了掌櫃伙計後,掌櫃韓道國回家,她的妻子,那位跟西門慶有染的王六兒,見他帶回幾箱貨物米酒等等,且隨身的搭褳內(亦即隨身包包)沉沉重重許多銀兩,霎時,眉開眼笑。

這又是「人際食物鏈」的另一番故事。

西門慶差遣伙計們出遠門做生意。他可以透過關係,上下其手,賺大錢,他的伙計又何嘗不可以透過「經手作業」這層關係,也上下其手,賺小錢呢?

打點完了這些賺錢的事,人逢喜事精神爽,西門慶不免要出門消費,當大爺了。

他要去找鄭愛月兒,爽一爽。他去的時候是午後。到了以後,先跟老鴇閒扯淡。

不外乎:「西門老董,您好久不來了,是不是嫌棄我們啊!」

怎麼會呢?近來特忙啊!而且上次找你們紅牌出場,你們寧可去「王皇親家」的場子,也不來我這兒啊!

啊,那是誤會一場啦,西門老董,您知道的,我們一向最愛您的,早知道是您要包場,我們怎可能不到呢?您大人大量,多包涵啊!來,小春小秋小冬,西門老董來了,還不快出來招待啊!

之後,當然你也可以想見,老鴇,小姐們,勢必卯足了勁,要討好這位大爺西門慶。

於是你敬他一杯,他回你一盅,你插科一段他打諢一節,他講個黃色笑話,你唱支淫蕩小曲,大家喝到賓主盡歡,人茫茫,夜茫茫。然後,帶出場,或就地紮營。

我格外喜歡《金瓶梅》裡這些過場的畫面。

主子與伙計,老爺與下人,老公與妻妾,妻妾與妻妾,客人與妓女,小廝與丫鬟。他們不斷的在talk,在叨叨絮絮。

有時,彼此間,一點不真誠,但很寫實很寫真。

這不就是人生的許多過場嗎?

逢場作戲,彼此應酬話,你既不該當真,也不能不虛與尾蛇。

有客人若跟你抱怨,你們店家的待客之道,有大小眼,你難道真的會據實以告說:根據「80/20法則」,您是屬於那百分之八十的客戶,所以我們只能這樣招待?

你會嗎?你敢嗎?你能嗎?

你不會。你不敢。你不能。

這無非是人生經驗裡,「你不能做自己的」真實面。

西門慶只能在他的妻妾下人面前,做自己。他面對蔡太師,就得低頭講場面話。蔡太師只能在討好他的西門慶之流的面前,做自己。面對皇帝,他就得講場面話。

應付西門慶的老鴇,只能關上門,跟姐兒們做自己。在西門慶,在其他重量級客人們面前,她也只能講場面話。

淫蕩的王六兒,喜歡後庭花,但在西門慶的跟前,她只能一邊喊爽,一邊講場面話。唯有夜裡關起門來,她有機會跟老公韓掌櫃,做自己。

這一層一層的關係網絡,互為利益與利害的牽葛,彼此利用,彼此寄生,彼此講場面話。

這是我喜歡《金瓶梅》的原因之一。

它應該是第一本,這麼細微,細節的,描繪了晚明社會,人跟人之間,那麼多無聊的,瑣碎的,平凡的,日常對話的,小說。

不但,紀錄了當時一般民眾的對話語言,神態,也同時保留了許多日常生活的飲食起居樣態。

這有什麼意義呢?太有意義了。

如果,小說只是記載神話傳奇,那一定不會描述一般人的生活細節。

如果,小說只是帝王世家的記載,那一定也不會有細節,而是豐功偉績的誇大。

唯有,小說回到人間,回到讓台下聽說書的人,在院子裡圍攏聽故事的人,想去知道那些跟我們不一樣的富貴人,好爺人,他們是怎麼過生活的細節,小說才超越了微言大義,進入我們所想要認識的,人生的真實百態。

如果你是先讀了《紅樓夢》,再回頭讀《金瓶梅》,你一定會同意,《紅樓夢》細緻很多。

對,因為《金瓶梅》之後,一百多年的時間,文字再進化,小說說故事的敘述能力,再進步,因而《紅樓夢》細膩多了。尤其是,白話文的純粹度。

但,你若是先讀《金瓶梅》,再往下讀《紅樓夢》,你就會驚覺,《紅樓夢》作者一定吸收了不少《金瓶梅》的養分,不然,《紅樓夢》裡怎會不時跳出潘金蓮附身的潑辣影子(例如尤三姐,晴雯),又不時見到猶如王六兒,潘金蓮床上悶騷的媚影(如廚子多渾蟲的淫浪妻子多姑娘)!

但最直接的承接是,日常生活的細節描述,人與人之間日常對話的寫真,一場過一場的畫面,宛如寫實電影,把小說中的人物,他們的生活,他們寄居於生活過程裡的情緒,思緒,人際,際遇,都如實的呈現在讀者面前。

這不僅對小說本身的進化有意義,對我們理解人的生命,尤其具有意義。

例如,西門慶吧!

他淫,他壞,他蕩,他賤,但唯有透過小說,而且是長篇小說的緩緩鋪陳,我們才得以明白他的淫,他的蕩,他的壞,他的賤,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而且,亦唯有透過小說,還原他的生活過程,我們才得以知道,原來他也是有血有肉有淚有悲的活生生的一個男人!

我們才知道,他在一堆女人當中,對李瓶兒有愛,對吳月娘有敬。我們才知道,他對自己第一個兒子官哥兒,有著一般父親逗弄孩兒的父慈,有著孩子生病時心憂心掛的父愛。

但,他之所以異於常人,他之所以比起做母親的李瓶兒更顯出冷酷無情,也唯有透過小說細節的耐心捕捉,方才讓我們看出他的人格特質!他是一個「絕對活在當下」的現世主義者!

他擁抱當下,但當下一旦不能擁有,他便會立刻轉身,投入下一個當下!

官哥兒活著時,他確實露出為人父親的慈愛。有一段文字,描述官哥兒被打扮成小道士,西門慶看到大感欣喜,便抱著官哥兒不停逗弄。這完全是一般為人父親的喜樂。那霎時,你不會記得西門慶是一個「淫棍」,是一個「壞人」!而他是一個爸爸。

官哥兒重病之際,西門慶每天面露憂色,上了衙門處理完公事後,便匆匆返家,毫不在外逗留。這何嘗不是一位父親很正常的反應?他也跟你我一樣,當了爸爸,便為兒女的健康,為兒女的狀態,時時操心!

但當官哥兒下葬之後,西門慶很快便恢復他慣常的日子規律。做生意,應酬喝酒,繼續把妹。《金瓶梅》作者很有技巧的,把喪子之痛始終無法自拔的母親李瓶兒,跟同樣喪子的西門慶,卻能恢復日常規律,兩相對照起來,就更加突出了西門慶獨特的人格!

這些對照,唯有透過長篇小說的徐徐推進,方有細細描述的可能。否則便很容易流於說教。

一個人或好或壞,在法律判決時,一翻兩瞪眼。

一個人或善或惡,在道德評價時,非黑即白。

一個人的內心世界與外在行為的落差,往往都不是法律或道德在做判斷時,會在意的。

然而,只有文學藝術,會關切到那一份落差。因為,人性往往就在那一份落差之間!

我讀《紅樓夢》,我讀《金瓶梅》,最驚訝的,是兩部長篇小說,都很願意細細的去敘述作者所關切之人,他們在日常生活裡細微過日子的過程。

唯其細微,所以我們會看到「每個人」與其他人,之所以迥異的地方在哪!

唯其細膩,所以我們會看到「人之異於禽獸者幾稀」的那「幾稀」之別在哪!

小說的出現,代表了西方近代意義的浮現。「人」在意義的探尋上,回到了人的本身,人的吃喝拉撒,人的七情六慾的存在上。而不用再靠信仰,靠教條。

《金瓶梅》、《紅樓夢》的接連出現,也許還不能套用西方小說的背景來襯托,不過,兩部小說把人放回日常,把人與人之間的瑣瑣碎碎,片段細節,描繪得那般認真。

這已經把人的價值,人的意義,拉抬到歷史的核心位置了。沒有神,沒有教條,只有我在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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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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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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