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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亞君》溺水很安靜 《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我和若慈結緣在2015年10月中,他來加朋友,還寫了一封非常禮貌客氣的私訊(那教養,讓我誤以為他該是家境優渥,從小打領結糾糾學小提琴的孩子),大意是說若是唐突,請見諒。
    按確定前,我回望一下對方的臉書。那時正是妹妹若暉罹癌過世後四個月,若慈的臉書每篇悼念的書寫都叫我揪心,「生離」與「死別」哪個比較痛,我至今還無法確定,但我很快地就和他加了朋友。
    倏忽兩年過去,他寫〈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得了台中文學獎散文類首獎,我們再度聯繫,我發現我錯了,「無家」與「失根」,才是這孩子的生命線。我覺得他能寫散文,他說答應過妹妹要以歷史小說為主軸。
    不相衝的。我們約了寶瓶樓下一家小小的咖啡廳見面。若慈本人和他在信件中的文字一般,禮貌客氣,說話不慍不火。他那天穿得特別有型,他有點得意,說是伴侶賴大膽的傑作。
    我們就從張日興談起。那是他生命的原點。
    張日興雜貨店在烏日成功嶺的山腳下,舉凡日常飲食雜貨皆可在張日興完成。双生姊妹在那裏誕生,不是個祝福,倒像個詛咒。
    他說了阿嬤,一個勤奮的水泥工,卻是個毫無藝術天分的女工,阿嬤隻手蓋起了老家,大得像個迷宮,但卻沒有一個房間格局方正。
    若慈說,你可以想像嗎?我們家每張桌子或櫃子,都無法齊齊得靠牆,一定有縫。阿嬤做工很忙,只給了姊妹避雨的屋宇。
    他又說了他爸爸,風一樣的男子。坦白說,這少年結婚生子又速速離婚的男人甚是迷人,他下廚可以做烘焙,穿西裝時是工廠廠長,進山可以打獵,下海可以長泳,男人愛他當他是親兄弟,女人也愛他到瘋魔,賭博喝酒快意恩仇。
    偏偏迷人的男人愛的是孵夢,不是顧家。失蹤,或者長期消失,不是言情小說裡的迷人總裁,倒是茄子蛋浪子回頭歌聲裡不回頭的浪子。
    若慈還說了飢餓。
    那是他青春期的基調。父母太早離異,老家裡人口雖多,但沒人有責任照顧誰,姑伯堂兄弟誰都有誰的困境。「人盡可爸媽」啊,他說。
    沒有餐食可吃是常態,米缸見底,剝著一顆皮蛋,沒人能像他們那樣如珍寶的細細端詳皮蛋上的細絲裂痕,然後沾醬油小口品嚐。
    害怕的不是沒飯吃,是沒飯吃的恐懼。那是2009年啊,有一對双生姊妹一天靠一個紅豆餅過日。
    還好啊,双生的好處,不是「他」,總是「他們」。他們一起離家,一起讀高職夜校,一起打工養活自己,一起讀大學研究所,一起看漫畫打電動,現實的飢餓太痛苦,只有幻想的世界可以竄逃。
    我聽著就要哭了。但若慈說得雲淡風輕,不時拋來自嘲。
    他說起溺水的經驗,他說溺水時甚麼也喊不出來,也不會有甚麼慌亂拍水的激動。他說溺水很安靜。
    他說不能哭,情緒太消耗,不要問媽媽為何遠走,不要問爸爸為何消失,不要問親戚為何冷淡,不知道答案才能讓心理健康。心靈的創傷,往往比飢餓更危險。
    至到妹妹31歲罹癌過世,「我們」又變成了「我」。
    楊若慈陽若暉,變成了楊双子;為另外一個人活著,活成双生。若慈說他沒想過寫散文。他一向躲到百合小說歷史小說裡。
    但散文是個甚麼東西?「此生無數匱乏,唯獨不缺戲劇性」若慈那節制的情感語言,本身就比戲劇更戲劇,比殘酷更殘酷,比真實更真實。
    然後我又等了三年。
    我好喜歡這本書,12月25日上市,大大推薦。

 


作者為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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