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傳媒蔡詩萍專欄】詩人管管過世了。這幾年，接連過世幾位詩人，余光中，洛夫，楊牧，管管。每過世一位，都對我這個老文青，起著不小衝擊。
彷彿，曾經喜歡寫詩的靈魂，又再一次被掀開，「好久不見了你，老靈魂，還記得他們這些詩人嗎？」
每一位詩人辭世那陣子，我都會在書櫃裡，翻出他們的詩集，隨意讀著，有時還用手指摩挲一下成行的詩句，想試試看能否摸出歲月的痕跡，心靈的曲折。
但管管給我的感受，跟前幾位詩人很不一樣。
也許，是管管詩作的質與量，還沒到像余光中、洛夫、楊牧的規模；也許，是管管給人的爽朗，幽默，超乎了前述幾位詩人的刻板形象；也許，是我對管管的詩，讀得太少，喜歡的不多。
但，這都不是我想表達的心意，那，究竟是什麼呢？
我請同事調出來，管管曾經來我廣播接受訪問的音檔，重新聽一遍。他濃濃的腔調，說真的，我還真有幾句是用猜的。
但他抑揚頓挫，語氣夾雜著肢體動作，十足是個台前可以表演的身手。難怪許多人，喜歡聽他朗誦詩句，喜歡「看」他現場朗讀詩句。
舉手投足之間，有喜感，也有沉浸字句原來可以這樣充滿生命的感受。
但，我想，我對管管應該還有著另一種，很微妙的感情連結，我在重聽一遍的訪問音檔的過程中，突然覺得，管管給我的「特殊的」感情連結，不就是，他太像那個「渡海來台」的，一大票軍人裡，其中的一個嗎？且是「很典型的」一個！
怎麼說呢？
首先，管管雖然也是外省大兵出身的作家，其後，也掙得台北文學圈子裡的一個位置，不過，他顯然「被馴化」得最少。不好懂嗎？不妨對照一下吧。
他那一代的大兵作家，不少完全「馴化於文字工作」，當了編輯，當了作家，當了學者，當了文化名流。可是管管他呢？始終給人老頑童的印象。
連寫起詩，都很少像他同輩的大兵詩人，那麼文縐縐，那麼「拘泥於詩人的框架」。至於，詩人之外，管管嘗試的行業與角色，那可是比起他的同輩，要多元化多了，要豐富或「看似精彩」多了。但，他的同輩詩人，會真心認同他的嘗試嗎？
他的鄉音，他的喜感，他的舉手投足之間，皆有戲的形象，相較於詩人這角色，作家這抬頭，會不會也讓他很長一段時間裡，其實是讓作家群，讓他的詩人圈子，很「另眼相看」的呢？
在〈管管詩觀〉裡，管管羅列了九條他的詩人觀點，其中第二，第七，都非常之有意思。
第二是，「詩是赤子，容不得近墨近朱。」第七是，「把自己寫成詩，比寫詩更好。」不覺得很有趣嗎？
對比一下你所認識的管管，回想一下我所知道的管管，這兩條詩人的夫子自道，是不是很傳神地傳達了管管自身的形象！
我在管管過世後，把這九條〈管管詩觀〉再看一遍，立馬解決了我想在管管與在他之前過世的幾位詩人之間，畫出一條分界線的區隔，沒錯，其他的大詩人，都把詩寫得太好，都把詩寫成了一門一派的風格，我們喜歡他們不是近墨便是近朱，但唯獨管管，他特別在，他奉行了自己的信念，他「把自己寫成詩」，他自己就是「化身為赤子的詩」，難怪終其一生，我們很難抓住他的核心印象！
但，他仍舊是一首詩啊！一首，他自己說的，「把自己寫成的詩。」
然而，管管之所以，像他的那一輩出身大兵的作家們一樣，「自己能成為一首詩」，還是因為那個年代，那個席捲個人命運的大時代，為他們打下了深深的，生命的烙印！
迫使他們，必須為自己已然被時代擠壓得不成形的際遇，找到一個喘息口，尋到一處避風港，那就是文學創作，可能是詩，可能是散文，也可能是小說。
但管管之所以在文學的同歸之路上，還有自己的其他殊途，那則是他的個人氣質所致了。否則，以他「被抓伕」的遭遇，他大可以「幽怨」一輩子的！不是嗎？
但我們認識他，都以為他是開朗，大氣，明亮的，然而，那表象之下，沒有一種了然於心的無可奈何嗎？
沒有一種夜深人靜之後，獨自黯然的，淡淡的沉默嗎？
管管有一首〈清明〉：
「在吾來說
故鄉就是
父親
母親
如今
父親
母親
已成了
墳
雖然已經成了
墳
但他的兒子
並沒有做上墳的人
在吾來說
故鄉是俺心中的墳
裏面埋著父親母親
天天在過著
寒食，清明
冷
雨
紛
紛」
你覺得他在心靈深處，會是個快樂的人嗎？
在那個壓抑，被迫表態的時代碾壓下，他這樣的一個年輕人，既然已經逃到這座島上了，既然已經被抓伕成為軍服下的體制內的一員了，他還能逃去哪裡？
不是文學，不是詩一樣的國度來收容他，他不會被逼成瘋子嗎？
管管的詩，有著他的好友黃粱所謂的「大膽潑辣奇怪」的風格，那不也是他「管管這個人，醜俊，高個長髮，老嬉皮樣，人挺風趣健談，比多數年輕人看來瀟灑（精神上）」的文如其人嗎？
但他仍是那，飄搖年代，被迫在這座亞熱帶島嶼落地生根的一代，然而，多年下來，他是屬於台灣了，他是台灣的詩人，他是台灣的奇人了！
台灣文學史該有他一頁，台灣奇人傳該有他一章！
再見了，管管，想念您啊。從此江湖再無管管！從此詩壇再無奇俠！
作者為知名作家
照片來源：作者臉書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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